一
舒卿站在一排历史小说面前,斟酌着该选哪一本。一股清淡的花香飘来,他下意识转过头。似乎是个身着红衣的女子,舒卿只来得及看清一双雪白的小腿隐在书架之后。
他稍作回味,便继续寻书。到柜台前排队登记时,他又看见了这名女子,正好站在他的前面,青丝绾起,露出一截玉颈。舒卿视线往下,看见女子手里拿着几本厚重的书,都是草药类的。
大概是个学中医的姑娘呢。他心想,便觉得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似乎又多了一丝药香。轮到女子结账,忽然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冲过来,把一摞书啪地掷在台子上,撞到了女子。她被撞到柜子一角,哎呦一声扶住腰,正好侧过脸来。
舒卿总算看清了她的长相:淡淡的眉,淡淡的唇,羽扇般的睫毛扑闪在鼻翼两侧。眼角一颗淡灰色的小痣,盈盈欲泣。此刻她淡眉微蹙,咬着下唇,很痛苦的样子。舒卿想也没想便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女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被看了这么一眼,舒卿登时觉着五脏六腑都被射中一般,火辣辣的。他忙把手撤回,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姑娘,你没事吧?要不我扶你到那边儿坐一下?”
那女子静静看了他几秒,便点点头,说:“谢谢,麻烦你了。”
舒卿又扶上她的手臂。隔着衣服,亦能感受到底下肌肤光滑细腻。舒卿将她扶到墙边一排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在一边也坐了下去。女子再没开口,只是捧着书,看着脚尖,脸上淡淡的。舒卿见她眼里似有水光,便问:“很疼?”
女子闻声转过头,眨了一下眼睛,摇摇头。舒卿这才发现女子双眸如秋潭一般,极黑极深邃,难怪自己刚才只被看了一眼,便似被勾了魂魄般。
舒卿尴尬地哈哈一笑,随手指了指女子膝上的书:“你是学中医的?”
女子摇摇头:“只是兴趣而已。”
“哦?我也对中医草药有点兴趣。”
女子只哦了一声,气氛一时又凝结成冰。舒卿抓抓脑袋,满腹搜罗自己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其实他说了谎,他对中医并没什么兴趣,只是工作所需,偶有涉猎罢了。但亏得他是个律师,博闻强记一向是自傲之处,这么十几秒间竟就被他搜刮出好些过去看到的中医文案。他便将其中一个方子拿出来,跟女子说了说。
女子这回似乎真被他提起了兴趣。偏过头,认真听着。听完,她抬眼看他,然后淡淡一笑,开口道:“先生这方子,可是一味□□呀。”
舒卿见她一笑已是倾城,开口竟是先生这样的称呼,只觉得脸上顿时升温十度,忙道:“没错,没错。就是一味□□。”说完又懊恼自己失态,说话也失了品味。
女子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道:“先生在哪所学校读的法律?”
舒卿愣住,傻乎乎地张大了嘴。他确实没有告诉女子自己的职业呀?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是谁?不会是竞争对手派来的卧底吧?
有一瞬间舒卿甚至想,就算死了,能死在这么出尘脱俗的美人手里,也算是风流鬼了。
“你怎么知道?”他问。
女子转过头,继续看着自己的膝盖,说:“只是偶然听说过这个案件罢了。”
舒卿见问不出什么,便只好接下去说:“是啊,很蹊跷的一个案件。至今都不知道凶手。这个年代,竟有人用这种方法杀人。慢慢将人折磨死……”
舒卿忽地止住,才想起身边坐着的是名柔弱的女子,不见得爱听这些。正想开口转换个话题,手机响起来。他对女子做了个手势,便往一边走去,边按下接听键,云柔的声音响起来:“卿官呀,今天的荤菜想吃宫保鸡丁还是青椒肉丝?哦哦,或者还有番茄牛腩哦,你选一个呗~~”
舒卿随便挑了一个番茄牛腩,说自己在忙工作,晚点回家,让她先吃。便挂了电话,转身却见女子已经站起身,正看着自己。
舒卿忙走过去,说:“抱歉。”又扫了一眼女子袅弱的腰肢,说:“怎么不坐一会儿?腰还疼吗?”
女子摇摇头,说:“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舒卿忙道:“我送你吧。”
女子看一眼他,说:“不用。”
舒卿只好道:“呃,其实,我有事相求。”
女子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舒卿便胡编乱造一番他现在有个案子又需要中医方面的知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咨询云云。女子听后点点头,说:“那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打这个号码。”
她递上一个名片。
舒卿低头看了一眼她的名字:花颜。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起这样一句诗词: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好一会儿,待他抬头,女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二
舒卿回到家时,云柔正趴在饭桌上。小嘴微张,面前摆着还亮着的手机,熟悉的游戏音效响着,僵尸已经把植物吃光,马上要吃掉主人的脑子了。
舒卿失笑,走过去帮她按了暂停并返回地图,关了游戏。想喊醒睡美人,又止了口,只拿手指捏住她红云一片的脸颊,掐了掐。
樱唇微启:“表过来!把你冻住!”然后杏眼一睁,弹坐起来,看到来人,立刻笑得弯弯地:“卿官!”
两个人吃完饭,云柔去阳台收衣服,舒卿在厨房洗碗。云柔买的洗洁精是橘子味的,舒卿只挤了一点在抹布上,淋了点水,霎时满厨房橘子香。舒卿皱皱眉,总觉得这味道说不出来的人工,不觉间加快了手里的速度。
临睡的时候,舒卿将今天借来的几本书放在床头,打开头灯,桔黄的光洒下来,卧室立刻充满了温暖的感觉。云柔洗好澡进来,哼着歌儿走到梳妆镜前,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舒卿选了一本《东京梦华录》,随手翻开。
白话宋朝汴京民风的民风习俗、时令节日,饮食起居、歌舞百戏等,跟一般的史书不同,舒卿往往偏好这类闲情随笔的古文,看着别有野趣。
他看了几页,一双手臂环在他颈上。他也不扭头,便知云柔的头靠了过来。
“又在看书呢。”
”嗯。”舒卿应着,又翻了一页。
“讲什么的?”
舒卿想了想,说:“讲宋朝时的汴京市集,一到夜里就非常热闹。有许多好玩的。”
“哦。”云柔点点头,又问:“比杭州还好玩?”
舒卿点点头:“那肯定。”
那可是个瑰丽奢华的时代啊。
他正巧看到勾栏院一篇,又见云柔搭在自己胸口的小手,起了戏弄之心。他捉着她的手,看向她,一脸郑重地说:“想知道这一章讲得什么吗?”
云柔点点头,一双杏眼睁大了。舒卿见她一派天真,心里被抓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缓缓说道:“讲得是,在那明月高悬的地方,搭起一处高台,高台上站着一位漂亮可爱的姑娘。她手里捧着一个绣球。下面人声鼎沸,小伙儿们都激动地呐喊着,唯独一个白衣男子只静静站着,仿佛周边的喧嚣与他毫无干系。那姑娘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人群里瞟来瞟去,就是不肯扔球。时间久了,下面的人群开始发出抱怨声。有的甚至想跳到台子上直接抢人。就在这时,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看向一个地方,双手激动地微颤起来。绣球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到不知何处。”
云柔紧张地攥紧舒卿的手指,催促他快讲下去。
舒卿继续道:“只见一名白衣男子捧着绣球走上了高台。两人对视良久,姑娘忽地流下两行清泪。她刚想拿出丝绢,男子已经走过去,将她轻搂入怀,手指抚上她如玉的面颊。一时间四周都安静下来,人们心里猜测着,怀疑着。这时只见那姑娘火红的水袖一抛,拉开嗓子唱起来:‘看尽这良辰美景,玉盏琉璃,歌舞升平也无他;十年间,似水流年,红颜不负,卿官不在谁作嫁。’”
清甜婉转的女声在夜空里回荡,是嗔是怨,是恨是爱,是劫是缘。
新声巧笑无人听,汴京河畔自管弦。几家夜宴高楼上,几家独唱□□花。
白衣男子走上前,再次将她搂入怀抱,道:“云柔,我来了。”
我来娶你,可好?
讲完故事,云柔轻叹一声:”卿官。”
舒卿看她。云柔一头微卷的青丝洒在枕上,圆润的两颊蒸着红云,杏眼含着雾,雪白一截酥臂横着,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舒卿早把那梦华录劳什子忘了个净,将书丢到一边儿,一口啄住云柔的唇。
两人后来又洗了个澡,云柔半睡半醒的,舒卿把她抱回床上,她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舒卿吻了吻她的额头,抬头正好望见她那边床头放着的相片。相片里两人都还是十一二岁的摸样,手拉手站在草地上笑得天真无邪。
刚才那个故事,讲得就是舒卿和云柔的故事。舒卿换着法儿讲了好多遍,这个丫头都听不厌。
舒卿关了头灯,躺回去。闭上眼,心里满是柔软的感觉。这个等了他十年的丫头,后来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至今已相伴五年,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模样。
而自己,早在这个尔虞我诈的行业失去了天真,唯有面对云柔的时候,他才能够卸下心防。他对自己说,一定要用坚实的臂膀保护云柔,不让她的天真受到外界的一丝污染。
或许,是该要个孩子了。这样她一个人在家想我时,也不至于太孤单。
舒卿被自己的想法先是吓了一大跳。一个月前云柔提起要孩子的事儿时,他还断然否决,说等换了大房子再说。云柔也就点点头,没再提了。
云柔的乖巧懂事、温柔贤惠,是他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见过的。他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个个都是平日里雷厉风行、法庭上咄咄逼人、酒桌上千杯不倒的类型,抽起烟来跟老爷们似的。所以舒卿没事儿就往家头跑,还被同事冠以妻管严的称号。
舒卿在睡着前,又想了下造人计划。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孩子的名字。
一个名字瞬间跳入他的脑海。
花颜。
然后他就梦见一个清瘦袅娜的女子,在梦里朝他走来。梦里满是白色的梨花,他努力想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却只见她的眉眼始终掩在薄薄一层雾里。
依稀,有歌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幽幽怨怨:“走遍那断井残垣,……荒冢,百……夜行也无他;百年间,沧海桑田……倾城秋雨为君撒。”
三
“曹操人称奸雄,虽有大气磅礴的霸主气概,却失了忠贞的品格。”
“嗯。诸葛亮一生忠于刘备,虽终未能成就伟业,却被后人称颂。”
清早,薄雾未散,一枝洁白的铃兰从墙角的小店门内伸出,微风吹过,花瓣轻颤,露珠掉落在石阶上。
隐隐有有茶盏相撞的清脆声,和着男女的笑声。
舒卿坐在‘百花堂’的小厅里,面前一盏上好的宋代白玉茶盏,碧螺春刚沏了第二壶,对面,一名红衣女子素手持杯,丝绢遮面,微微抿了一口茶。
热茶的白雾将她的面颊笼着,宛如一颗上好的古玉,白得近乎透明。
舒卿看呆。好一会儿,忙低下头,抓起茶杯,猛咂一口,立刻被烫得直咳嗽。一边心里懊悔着又失态了。
花颜放下茶杯,用丝绢按了下嘴角,起身道:“不早了,舒先生该上班了吧?我也得开张了。”
冷冷清清的语调,直截了当的送客之意。
舒卿还想再说什么,花颜又转过身,看了他一眼,道:“以后若非工作需要,也不必来了。”
舒卿愣住,心里有点火。这算什么意思?太不会做人了吧?哪有这样的?
又见她只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在这薄凉的初秋立着,立刻又没了火气,只想凑过去握住她细瘦伶仃的肩膀。便道:“那我先走了。”
花颜点点头。
舒卿在事务所昏天黑地地忙碌了一天,中午也是匆忙叫的盒饭。就这当儿他又想到了花颜,也不知她一个人在店里,怎么吃午饭。叫外卖?自己做?那店里有个后院,或许有下厨的地方。还是……就着露水吃两片花瓣儿?想到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范儿,舒卿哑然失笑。全然不觉嘴下的筷子都动得快起来,一会儿就吃完了。
晚上下班前,天空电闪雷鸣,继而下起了暴雨。舒卿收拾好东西,顶着电脑包就奔进了对面停车场。他坐进车里,轻骂了一声,开动引擎。
路上很堵。舒卿开着广播收听一期讲古代墓葬仪式的节目,如何做活人献祭,活死人坑什么的。配合着阴霾的天气,听得他浑身冒白毛汗。但那节目又在讲他有兴趣的青铜器,便装起胆子听了下去。
这是他听到外面咔嚓一声,随即一片惊呼。望出去,竟是路边一个简易的移动厕所塌了。他瞬间就想到花颜的药铺也是一间独门独户的木檐小屋。
立刻调转车头,往城市另一头开去。
花颜正在锁店门。听到脚步声她回头,见到舒卿浑身湿透的向她跑来,便惊讶地望着他。
见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却隐在雨声里。花颜蹙起眉头。
舒卿大声说:“你没事吧?”
花颜略微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想了一下,又指指手里的伞,然后走到舒卿身边,把伞撑高,遮住他。
油纸伞上,白梅晕染;伞下,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舒卿忽就有种好浪漫的感伤。
这个女子,聪明得可爱,却又孤独的令人怜惜。
舒卿执意要将她送回家,花颜这回竟也不再拒绝。
越开越荒凉,一直到一片树林边上,远处是雾蒙蒙的山峦,几只鸦飞过。一派肃穆凄清的景象。
花颜道:“我到家了。”
舒卿很吃惊。
花颜看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你。”便推门下车。
舒卿忙下车,想也不想便跟上去。花颜回过头,眼神冷漠:“你还不回?”
舒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这儿?”
花颜蹙眉:“和你有关系吗?”
舒卿立刻怒了,也不顾什么,便大声道:“我把你当朋友才问的,你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太危险了。”
声音很快消逝前面茂密的树林里。
花颜沉默望着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瞬的。
舒卿被她这么看着,心里一软,又软声说:“你……”
就在他以为又不会有下文的时候,花颜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呢?”
闻者登时心下大惊,醋意涌上来,忙问:“你,你结婚了?”
花颜点点头,又摇摇头。一点一摇之间,把面前那个大男人的心来了个抛又捧。
“什么意思?他……他怎么不来接你?”
这个男人,如此不懂得疼惜女人,还是这么美的女人。太过分了。
花颜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无比,一双眸子射出些阴狠,但瞬间又消失,变作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滴泪痣在眼角边盈盈欲泣。
“他死了。”
雨已经停了,寒意从地皮渗上来。舒卿默默望着她,心里难过的要死,心疼的要死。
花颜却又淡淡地笑了下,似乎早已无关紧要,转身快步离开。
走了几步,一双手臂将自己从背后圈住,圈得紧紧的,男人的热气喷在耳畔:“花颜,让我照顾你。”
几个小时后,云柔在门口找到了那失踪许久,现下面如死灰瘫坐的丈夫。她捂嘴轻呼一声,忙将他扶进门。
舒卿喝着云柔泡的柠檬水,又泡了个热水澡,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抱住了云柔。
云柔诧异地问:“卿官,你今怎么了?”
舒卿不说话,只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肩上。
过了许久,他道:“云柔,我们要个孩子吧。”
四
舒卿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他冲动地抱住花颜后,只觉得怀中的人儿微微一颤,也不挣脱。舒卿本来将脸埋在她的肩膀,见她半晌没有动静,觉得不大对劲,抬头一瞧,只见女子竟面色铁青,圆睁双目呆滞地望着前方,龇着嘴,一下一下地砸着牙齿,浑身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一般。
舒卿大骇,以为自己勒得太紧,忙松了手。
一松手,花颜竟直直往前跌倒,舒卿忙伸手去够,却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登时困意大增,神思恍惚间看见花颜缓缓向她走来,面上带着春水般温暖的笑容……
舒卿伸出手去,忽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一阵风吹来,落英缤纷,舒卿被卷入混沌,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四周景色变幻万千,正想仔细打量,忽然被一掷,跌倒一个柔软的东西上面。
他爬起来,随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他来到了一个花海。
然后他立刻发现不合理。这里,四季的花卉竟齐放了!白梅旁依着红玫瑰,紫藤树下盛开着一大片映山红……
远处山上、河边,全开满了鲜花,各种花香混杂在一起,香味浓郁倾鼻而来。
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舒卿不知不觉间来到河边,只见那河水清澈得连水底细沙都瞧得见,立刻意识到自己口渴,正欲低头,忽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清脆悦耳,不由地循声望去,只见小溪对面的树林里突地钻出一个红衣少女,笑嘻嘻到溪边,笼了裙跪下,掬了把水往嘴里送。
舒卿大惊,这不是花颜还能是谁?只是,那活泼的样子看起来让她更显得年轻,脸蛋也比现在更圆润饱满,两颊泛着红晕。
花颜抬眼望向他来,却似看不见他,目光直穿过他的身体往前望去。
原来在这个世界,自己是隐形的。舒卿想。
这时,一个男子从树丛里走出来,花颜回过头喊了他一声:“百谷!快来,这里有你要的那种花。”
然后指着舒卿的方向。
舒卿还没来得及看清那男子的长相,身体又忽被卷了起来,抛入一片混沌。
……
很快他来到另外一个地方,他一下就认出来,这里是一个喜堂,四周都是身着明朝服饰的人。一会儿,新郎新娘开始拜天地,他不认得那新郎,但觉得新娘的身形很熟悉。
……
冰天雪地,玉树琼花,不远处一块石碑上书:昆仑登天台。硕大的树下,立着一男一女。他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女子是花颜。
花颜垂着眼睛,娇羞道:“百谷,今日一别,君登仙境,可勿要忘了我。”
男子的背影一动不动,点点头:“小颜,你放心。”
花颜抬眼望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本是望仙台上一株鸢尾,五百年前幸得夫君一朝怜惜,才有了慧根,修得如今的身体。”
叫百谷的男子将她环住,道:“小颜,如果不是你为我四处寻找仙丹,我又岂能早早修得仙身。”
望着依偎着的两人,舒卿一时竟痴了。只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
花颜泪流满面,容颜苍白,跪在地上,紧紧拽住一个男人金盔铁甲的下摆,痛哭道:“只要天君肯放过我家夫君,我愿意将百年道行悉数化尽,退为凡身!”
……
男子的背影。他的头低垂着,道:“小颜,我此去谷底受罚一千年,你早早改嫁了吧!”
花颜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不,我等你。”
男子沉默片刻,道:“小颜,我……”又止住,道:“没什么,时辰已到,我下去了。”
他回过头,往后面望了一眼。
舒卿登时吓得尿都要出来了。
—— 那个男人的脸,竟是青色的,带着獠牙和尖尖的下巴,眼睛细长,就像一个狐狸。
……
啊!舒卿大喝一声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车里躺着。外面一片漆黑。身上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全是汗。
他呆呆地望着外面,忽然发觉很眼熟。仔细一想,白毛汗起了一身。
这不就是刚才梦到青狐狸男人的那个地儿吗?那树林,那不远处的断崖,都一模一样,不过是草木更加葱茏些罢了。
这时他又隐约看到树林边有几处土丘,上面竖着墓碑,长着杂草。
舒卿屏住呼吸,下意识发动车子,却因为手心全是汗,半天发动不来。
他紧张伴着焦虑,只低着头去摆弄那钥匙,好容易点上了火,一抬头,赫然一张狰狞的人脸出现在车前玻璃上,那脸红红的,还长着毛。
舒卿大喝一声,闭上眼身体往后靠。半晌,感觉那东西静悄悄地,才敢又看一眼,才发现不过是一只硕大的蝙蝠。
他舒了口气,忙踩了油门,车身一甩将那鬼东西甩了出去,然后全力加速,很快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路上,他脑子里满是刚才的梦境。又是感慨又是惊惧。惊惧的是自己竟爱上了一个花精,感慨的是,那花精显然不想害自己。
舒卿此刻再也没了之前那些天的绮思,只想着快些回家。
他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很是羞愧。花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要一心一意等她的男人。
而自己,也有个一直等着他的女人。
等红灯的时候,他去看了眼手机,从下午下班开始到现在,云柔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好几个短信。
他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那晚上他对云柔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后来他抱着云柔缠绵了好久,等心中的惊惧、孤独、寂寞、愤恨……都被这柔软的身体所化解才肯罢休。
在那之后几年里,他再也没有见到过花颜。他曾经路过花颜的药堂,却发现那里竟成了一处废墟。他跟附近的人家打听百花堂,人家都跟看神经病似的看着他,说:“什么百花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儿一处被拆了的违规建筑,都好多年了。”
那个痴情的女子,也许去陪伴她的獠牙夫君了吧。
舒卿低头,看了一眼花颜的名片,又放回口袋。默默站了会儿,便离开了。
五
舒卿再次见到花颜,是在十年后。
当时他正在为一起凶杀案做控方律师,被告席上站着花颜。
花颜被指控为凶杀案嫌疑人。那女子一言不发,对所有问题都只是点头,摇头。舒卿看在眼里,那种久违的怜惜之情又升腾起来。
休庭后,舒卿在外面的花坛前找到了她。
她仍旧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穿一身红色旗袍,微微偏着头,看着花坛里的花。
“花颜。”舒卿喊她。
女子回头,惊鸿般。舒卿只默默望着她,那眉眼一点不曾变过,依旧是二八年华。眼角一点泪痣,盈盈欲泣。
一时间竟有许多感觉涌上心头,舒卿又上前一步,道:“这些年,你还好吗?你到哪儿去了?你。。还在等他吗?”
问完后才发觉,原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从未变淡过。
花颜摇摇头,道:“他还没出来。”
舒卿哦了一声。又道:“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花颜摇摇头:“我不怕。”
舒卿夜以继日搜寻证据,终于想办法找到了另一个嫌疑人。他与花颜当晚的行动场所有很多重叠之处,而且此人有过多次酒后盗窃失手伤人的前科,是个惯犯。且幸运的是,当晚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他,又有了人证。法院因实在找不到花颜其他证据,最后审判花颜无罪。
事后,被告律师将舒卿喊了去,喝了杯酒。席间他笑着说,好小子,有朝一日竟能看到你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败在我手下。
舒卿嘴上反驳着,心里却隐秘地高兴。从古至今,也许每个男人,都有英雄救美的情结。
知道云柔竟然见过花颜,是一个月之后的事。那天傍晚,舒卿正看着报纸,门开了,云柔带着小颜进来,小丫头刚下了幼儿园,就一直喊着要见爸爸,这一刚进了门,就一头冲进了舒卿怀里。
舒卿捧起她的头,看着那张和自己眉眼很相似的小脸,心里柔柔的。
当晚躺在床上,舒卿忽然就想起自己当初和云柔要孩子要了5年都没要到,找了好多大医院,都没有用。就在两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后来云柔忽然就怀上了。当时太高兴,也就没细问。
舒卿就问:“云柔,当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不问不知道,云柔竟然找了个神秘的女中医,而那个女中医,叫花颜。
云柔说她五年前在一个巷子里迷了路,路过一家百花堂,看见一个女子在浇花,就上前问路。见那女子很是亲切,又觉得很有面缘,便聊了起来,聊着就聊到了孩子的事。
那个女子听了她的讲述,莞尔一笑,从药橱那儿抽出一个小抽屉,取了一个纸包,交给云柔,说你试试这服药。
后来不到一周,云柔就怀上了。
舒卿愣了半晌,幽幽道:“云柔,这种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云柔哼了一声,娇声道:“告诉你做什么?去感谢她吗?那女人……我怕你见了她,魂都没了。”
“那怎么会,我心里只有你。“舒卿搂住她嬉笑道。
那一晚舒卿彻夜未眠。他满脑子都是花颜。花颜的笑,花颜的泪,花颜清瘦窈窕的身体……他后来做了一整夜的梦,梦见自己与一个女子颠鸾倒凤,几番云雨,睁眼竟是花颜的面容……
男人年近四十,便和女人反了过来。云柔越来越主动,而他却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了。
舒卿起了个大早,一早就往百花堂的小巷奔去。一路上忐忑不安,直到看见药堂出现在眼前,才舒了口气,心里有只兔子就要跳将出来一般,咚咚直跳。
一个小时后,舒卿离开了百花堂。他晃晃悠悠地,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艳遇是真的。刚才他进了门,跟花颜没聊两句,就忍不住抱着她吻了上去。花颜先是大惊要躲开,自己便蛮横道那獠牙丈夫要他作甚,不如和我快活。那花颜竟再没说什么,自己便又亲了上去。亲完只觉得这十年间的情丝,都被这一吻撩拨了起来,便抱着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闻着她发间的花香,轻声道:”花颜,不要再走了,做我的情人,好吗?”
良久,他听见花颜说:“好。”
他惊喜极了,忙低头看她。只见她双颊泛着红晕,双目盈盈有光,透过睫毛望着自己,一副柔媚的样子,舒卿便又想吻她,被她一手捉住,捏了捏,柔声说:“舒先生,急什么,来日方长。”
舒卿眯着眼睛,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想贴着她。
花颜笑道:“明晚八点,你到我后院来吧。”
舒卿只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如此神魂颠倒过,即便和云柔新婚之夜也不曾。
眼前清瘦的女子只刚解了衣衫露出小巧莹白的肩头,自己便忍不住将她压住只管吻上去。一边抚摸着她的腰身,只觉着那腰肢纤细无比,一手可以盈握,肌肤又细腻娇嫩好似花瓣。
一双手在花瓣般的肌肤上留恋了个遍,便往下面游走了去。舒卿此刻沉醉在温柔乡,半闭了眼只靠触觉,摸着摸着忽然觉着不大对劲,怎么花瓣变骨头了?那么硬?
他睁开眼,看见鼻尖前一个森森的白骨架子,他的手还在那骨架的胯上抚摸。
他喊都喊不出来,便晕了过去。
待他醒来,发现自己仰躺在床上,□□,手脚都动弹不得。
花颜坐在他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在他身上。
舒卿忙颤抖道:“神仙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花颜冷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缓缓报出了一串药名。
舒卿听着听着,汗便浸湿了床单。
那药名,不就是他和花颜第一次相遇时,自己报给她听的吗?
舒卿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你!原来你就是那个悬疑案件的凶手!还有这次,上上次,原来、原来……你……”
花颜点点头,平静地说:“没错,都是我杀的。”
舒卿深吸几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颜忽然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厉声道:“负心之人,全都该死!”
舒卿一颗心都要裂了。他颤抖着说:“求求你放过我,我还有个女儿……”
然而不等他说完,花颜就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盯着他,眼神却忽然柔和起来。她轻声说:“你跟其他人不大一样,我就跟你个痛快的死法。”
她目光一凛,手里一用力。
咔。
……
我是一名巫师,叫梦罗,来自西方。云游四海,这一日正好来到杭州,路过一家名为百花堂的药铺时,见到外面人头攒动,十分热闹,就好奇地跑过去瞧。
只见药铺门口立着个红衣女子,漂亮极了,用我们那里的话说就是so hot。她微笑着将一个个小白瓷瓶子递给面前排队的人,我眯着眼睛瞧了瞧,上面写着“玉肌丸”“仙骨粉”之类的字。
我冷笑一声,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她看到我,略微吃了一惊,随后一笑,对人群说:“对不起各位,今日我还有事,请大家明日再来。”
人们怏怏散去。
我进了她后院儿,看见种了许多梨树。树下面有许多坛子。我眯着眼打量那些坛子,然后拿出怀里的桃木,大声对她说:“你个杀人的死花妖,还不快显出真身!”
几秒后我收了桃木,咳了一声,陪着笑脸说:“这么厉害啊!呵呵呵呵!Sorry!Sorry!别见怪,别见怪。”
女子却遥遥头,说:“我不会动你。”
我觉得她身上煞气很重,就说:“唉,你这是怎么了?像是被男人抛弃了一样,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半空中被她的眼神冻住。
我趁她在那儿朝我扔脸色摆冰山造型的时候,偷偷放了个离魂咒。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段故事。
那故事里,一个青狐狸与一朵鸢尾花相爱,结婚。青狐狸登上仙境后,鸢尾花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中国的天君派人下凡来告诉她,青狐狸犯了天规,要被处死。只有有人甘愿给他输入几百年法力,他才能免于死刑,转为被关在地下受罚一千年。
那鸢尾花立刻就答应把自己的法力献出去。两人在断崖边告别。
没了几百年法力,鸢尾花活得很艰难。她时而变回成花,时而变回成人。饿得不行的时候只有半夜偷偷跑到村里偷吃的,白天再躲回树林。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鸢尾花遇见了紫丁香。
紫丁香曾经是她凡间的好友,如今已经修成了仙身。紫丁香见到昔日的好友今日如此落魄,气愤不已,告诉了她一个可怕的事实……
鸢尾花听后就得了失心疯般往断崖跑。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相信。
她觉得自己太傻了。有哪个神仙,被处了死刑后还有活路?
她的夫君,百谷,上了天后,天君说他修为不够,还差四百年。于是他假扮天兵下了凡,告诉了自己那番谎言。
等他回到天上,日夜逍遥。竟对天君身边的掌灯侍女起了心思,天君龙颜大怒,又派人查了他的修为,发现其中有四百年竟是巧取得来,更加生气。当即罚他入东海天目山下受刑一千年。
一语成谶。
鸢尾花在断崖边枯坐一个月后,站了起来。
百谷每一百年有一次机会和凡界通信。她求那断崖边守卫的一个鬼,将一封信捎给了底下的百谷。
百谷立刻回了信,说他在下面一切都好,就是思念娘子的紧。
鸢尾花回信道,自己没法下去陪她,又借紫丁香偷来的天君御书,上书天君开恩,怕他在地下寂寞,愿意每年送他一个女子陪他,只望他好好悔过,千年后重返天庭,不要再动凡心。
鸢尾花忐忑地等着,接到回信看了后,眼神一空,随即狂笑起来,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她的笑声,很可怖。
……
我望着眼前的女子,叹一口气,问:“那后来呢?”
女子眼神空空地:“后来,如他所愿,我就每年送他一个女人。”
我叹口气,又问:“你的药为什么卖得那么好?”
女子说:“哼,这算什么。八百年后,还有更好的。”
我问为什么?
她说:“每杀一个男人,就做一批玉肌丸和仙骨粉。吃什么,补什么。”
我浑身冒出冷汗。也不敢再问八百年后为什么还有更好的了。
我又问:“给他的女人从哪儿来?”
她却不吭声了,直愣愣瞪着某处。我一看,门口竟然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女孩儿。
“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我吓了一跳,离魂咒立刻失了效。女子惊醒,对着那女孩儿喊:“小颜,快过来。”
那个叫小颜的女孩儿乐呵呵地跑了过去,扑倒在她怀里。
后来我就骑着扫帚飞走了。
我忽然觉得很累,想回家去,这个地方太不好玩儿了。
我想,西方的巫师还是不要去参合东方的那些事儿比较好。
用他们东方人的话来说,叫明哲保身。
我又看一眼下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吹了声口哨。
然后远远地,有歌声传来,特好听,就是有点儿幽怨:“走遍那断井残垣,孤坟荒冢,百鬼夜行也无他;百年间,沧海桑田,魑魅魍魉,倾城秋雨为君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