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再相见
天微亮,虫伶坐在船里,一艘小船靠近,几个花样的女子扶着醉醺醺的柳未浓走出船舱:“虫伶姐姐,你来了。”
虫伶扶着柳未浓回自己的客栈,稍微地擦洗之后,柳未浓便安心地睡去了。
小庭院客栈是虫伶所开,有一个与客房隔开的后院,是虫伶平日酿酒储酒的地方。柳未浓来了之后不久,虫伶便在侧墙开了个门,将后院的两间房屋收拾出来单给他住。
虫伶和柳未浓本就是旧识,少时柳未浓曾承诺待他高中之时,便娶虫伶,但考了四次,都未高中,便生了些无奈。于是,日日饮酒,在青楼妓馆里度日。
酒醒,柳未浓道:“虫伶,难道你为我,一直不嫁吗?”
“我等你娶我。”
柳未浓笑了:“要是我六十岁才考中呢?”
虫伶就真的掰着手指算了一下:“你六十的时候,我五十三,也不是很糟啊,只要你别嫌弃我人老珠黄就行。”
下午,虫伶的孪生妹妹轻轻从绍兴过来了,虫伶肩痛得厉害,但还是忍耐着备了饭,因她那个自幼便被宠上天的妹妹虽已嫁作人妇十年,却至今也没为夫君洗手做过一次羹汤。
轻轻说,丈夫决明的绸缎生意越做越好,她让丈夫在苏州盘了个店铺,想要帮丈夫开拓苏州的市场。
轻轻虽极少顾及别人的感受,但自从十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她便有些怕虫伶。担心虫伶说出什么阻拦的话来一般,又忙道“:那铺子离姐姐家有些距离,你放心,我不会总赖在这里打扰柳郎的。”
说罢便提着裙子出去了。
沿着小漾湖走了一会儿,轻轻远远看见矗立在湖心的杨柳岸,宛如一座住着仙女的玲珑仙岛,有桥、船直通——不过是妓馆而已。
轻轻记得她去过那处一次。
十七岁时,父母过世,姐姐留在苏州打点客栈,她便回了绍兴与外婆住在一处,约摸一两月之后,柳未浓来到小庭院客栈,并在此长住。
她偶尔会回苏州看望姐姐,但因柳未浓时常彻夜寻欢,几日几日地不归,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却是在两年之后。
虫伶很早就帮着家里干活,认字不多,大半还是柳未浓后来教的,而轻轻,因自小便比姐姐聪明些,比姐姐会撒娇讨喜些,故而得到的父母之爱也多些,念过学堂,会作诗文。因此眼睛便长到了头顶上,觉得天下男子皆是庸碌之辈,断不可托付终身。
直到有一天,她见到柳未浓。
2。一见钟情
那日她又来到苏州,姐姐有事走不开,便央她划船接一接柳郎。
不久便有画舫游近,舫中少女显是认错了人,看见她便叫:“虫伶姐姐,柳郎又喝醉了……”
她自视甚高,青楼女子自然入不了她的眼,她便也没解释,仍在船头袖手蹲着,等着少女将那醉鬼搬出来。
柳未浓的身影进入视线时,她心中刹那间一阵轻颤。轻轻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已站起来,并伸出手。
他喝得并不十分醉,眼睛里像落了星光,然后他倏地笑了:“虫伶,你今日,有些不同。”
这个有些轻佻的笑,从此就留在了她心里。
她开始长时间停驻苏州,她庆幸父母给了她美丽的容貌,她也庆幸,姐姐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如她,那么,当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子站在柳郎面前,他必会选择云端的才女,而不是地上的凡妇。
她并未把姐姐当成敌手,令她不安的是,柳郎擅于刻画歌姬,在他的笔下,她们并非残败之辈,而是不仅色美、其艺更美的佳人,他沉迷于她们,她们也崇拜他。他们一个是珠,一个是璧,他們的结合造就永垂不朽的艺术。
终于有一天,轻轻没有忍住,划了一叶小舟怒气冲冲地跑去杨柳岸,要将他带离这肮脏危险之地。
轻轻没有带走柳未浓,反将自己陷入困境。当时与柳郎对饮的是朝中翰林学士之子苏公子,而这位翰林学士,除制诏以外,还担着礼部考试主考官之名。
苏公子一眼看中了轻轻,想要来一段露水姻缘,却被柳未浓拒绝了。柳未浓将轻轻推至船上,让她先行回家,还交代此事不必告知虫伶。
轻轻吓得够呛,途中还维持着镇定,一到家便放声大哭,虫伶哄了半天,她才抽抽噎噎将在杨柳岸所遇之事与虫伶说了,还道:“那人父亲是礼部的主考官,柳郎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这次得罪了主考官的儿子,怕是及第更加无望了。”
本来事情至此,也没什么,岂料争执之间,柳未浓为了维护轻轻,与苏公子打了一架,那人身体本就脆弱不堪,一打就打成了重伤。
柳未浓被下了大狱,苏公子气急败坏地放出话来,说柳未浓若想活着走出牢笼,可以,那火暴的小娘子须伺候他几个晚上,伺候得好,柳未浓就有命活,不答应,或伺候得不好,就等着收尸吧。
轻轻乱了阵脚,她这样高傲,怎能容忍被人折辱至斯?
杨柳岸的姑娘大多认识虫伶,也晓得她有个孪生的妹妹,但妹妹住在绍兴,并不常来苏州,因此大家都以为,引柳郎陷入困境的是突然性情大变的虫伶。
后来,虫伶便替轻轻去了。
轻轻未等到虫伶回来,连夜回了绍兴。后来外婆给轻轻说了一门亲,她也没再矫情,与男方见过一面便嫁了。
再后来,污言秽语沿着小漾湖四通八达的水系传了半个苏州城。大约是从那时起,虫伶就变得有些不苟言笑了。
没有人问过那几日几夜她经历了什么,包括柳未浓。此后很多年,除了上京考试和偶尔情绪失控,柳未浓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3。再生事端
轻轻在湖边站了片刻,往事纷至沓来,徒惹伤怀。
回到客栈时,柳未浓正从厨房里端了一盘鱼出来,一路被烫得大呼小叫,虫伶从后面追上来:“盘子不要这样实着端,手往边上一点!哎呀,你还是给我吧。”
柳未浓一溜小跑,鱼终于安全上桌,他一边猛吹手指一边看向虫伶,看着看着,不知怎么,俩人都笑了起来。
不久,绸缎铺正式开张,轻轻便算在苏州立了足,那店铺离姐姐的客栈不近,却也并不十分远,轻轻说了不会总赖在客栈打扰柳郎,但她虽非君子,却一向远庖厨,虫伶怕她吃不好,总给她送饭。
送了两个来月,柳未浓觉得虫伶辛苦,三人商议之后,决定让轻轻每日到了餐时自己过来。店铺里有小厮照应,轻轻来了客栈就不想走,因此间有她魂梦牵绕之人。
柳郎大半时间闷在房里看书,不分昼夜,虫伶见他乖顺许多,反倒怕他逆着性子影响情绪,时常还劝他读书不要太过劳累,心态应放轻松些,柳郎听了便笑,此后,偶尔疲惫时会去杨柳岸略作调节,少量饮酒,不再夜不归宿。
轻轻却不喜欢,每次柳郎外出,她必拐弯抹角,恶语相指。有时她也不想这样,只是难以自控,想到他又要溺在某个陌生女子怀中,任诞通脱,纵情声歌,心中便如被万千虫蚁啃噬。
并非没有状若无意地接近过他,但他生就一双慧眼,除了初见时将她认作虫伶,此后的每一次,他一眼就能辨出,她非虫伶,而是那个高傲外向、自私狭隘的妹妹。
入冬时,柳未浓离开苏州,入汴京备考,他走后,断续寄回过几封书简,且知虫伶认字有限,都写得浅显直白。
信中无一字问候轻轻。
轻轻便想:这个人,看似不拘形迹,实则记仇得很,恐怕要记她的仇记一辈子了,只不晓得是为了虫伶,还是为了他自己。
她害了虫伶,这是明摆着的,另一则,这些年礼部考试的主考官一直是那位与他们有过争执的苏公子的父亲。
冬去春回,天圣二年春闱过后,柳未浓音讯全无。虫伶托人打听过朝廷的放榜排名,上面没有柳未浓,亦打听过当年主考官的名讳,还是那位苏大人,据说他已上奏告老,今年是他最后一次担任主考官。
虫伶没再寻找柳未浓,后来听说他去了湖南,又去了成都,填词为生,所到之处皆有佳作,盛名流传。
他再未寄过一封书简。
4。高中
又三年,又是春闱,不久,柳未浓寄回三年来第一封书信,信上说:“虫伶,我已高中,目前在京等待分派官职,你且等我,不日我将回苏州,娶你。”
最后两字,笔画微颤,可以想见他作此信时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虫伶一手掩在嘴上,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在手,顺着滑下,将信中字迹染得濡湿。
她心中激荡,难以自抑,迫切想找一人与她分享这喜悦,思忖片刻,提着裙子飞奔而出。
轻轻的店铺关着门,虫伶愣了下,拍门,没人应,倾听,里面似有桌翻椅倒之音,夹杂女子呼叫。
虫伶心中巨凛,使尽全力将反锁的门撞开,只见内里一片狼藉,轻轻被一男子压在身下,尽力躲避,一台石砚自桌上落下,轻轻摸起便砸,狠狠数十下,直将那男人砸得脑浆迸裂,从她身上软软滚落。
原来,轻轻的夫家被人陷害,在染料中混入了毒物,且是挑的好下手的,才近开起来的苏州分坊。
染就的布料流入市面,做成的衣服一旦遇水,毒素便会渗入皮肤,游走五脏,短短几天便可丧命。
事发之后,官府前来提人,决明担心轻轻受委屈,便以幕后老板的身份将罪责一揽己身。
决明被押入死牢,轻轻四处告求无门,甚至连见一见决明都不容易。但那个牢头垂涎轻轻美色,说只要她付出一点代价,便可以见到决明。
轻轻当然不肯,岂料,那个牢狱一路跟踪她……
轻轻浑身颤抖,声音凄厉得都变了调:“那个猪猡一般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我宁可死,也无法下贱到为那样的人所趁!”
虫伶指尖一颤,倏地趔趄一步。
轻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虫伶深深吸气,强迫自己站稳,许久才道:“轻轻,你记着,是我杀了这个男人,我撞见她要轻薄你,所以用砚台砸死了他……不,从现在开始,我是陆轻轻,你是陆虫伶……”
她抬手抚摸轻轻的头发,声音镇定而温柔:“此事与你无关,听明白了吗?”
轻轻仍呆呆看着她,半晌,无意识点了一下头。
虫伶将柳未浓寄给她的信拿出来:“决明的布匹害死了人,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凶多吉少,假设他最后身死,你有两个选择,第一,以我的身份嫁给柳郎……”
轻轻浑身一震:“姐姐!”
“我知你心里一向有他。”蟲伶按住她肩膀,继续道,“第二,倘若你为自己心魔所苦,不愿面对他,也随你,但请你千万不要自苦太久,姐姐不在,没人保护你,你要学会自我保护。另一方面,假设最后决明逃过一劫,你断不可负他,也不能再呆在苏州了,你走前,务必拜托杨柳岸的巧意姑娘给柳郎留个口信,就说……就说虫伶等不到他,不想等了,嫁给了别人,求他成全,不要纠缠,巧意姑娘冰雪聪明,大抵立时便能明白我的意思。
“无论如何,不要让柳郎知道虫伶已死,我宁愿他恨我,恨过之后他才能向前看……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可以吗?”
5。身亡
虫伶以轻轻之名,承揽了所有罪责,被判枭首。
行刑那日是个晴天,午时三刻的阳光十分好,虫伶神色淡然地跪在刑台中心,轻轻给她倒了一碗送行酒,忽然问她:“姐,你这一生,被我害得不可谓不惨,你恨我吧?”
虫伶抬眸望向西北,那是汴京的方向,她的柳郎正策马疾归。
日光再好,然万里层云,千山暮雪,看不到那人的身影。
虫伶道:“轻轻,你是我的血亲,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的,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轻轻颤抖了一下,盏中的酒溅出几滴,上好的绍兴老酒,姐姐亲手所酿。
“不该是这样……”她霍地抬头,“姐姐,每一次刀枪来袭,都是你挡在我身前,不该总是这样……”
然而此时场中锣响,行刑的时辰已到,虫伶微微倾身:“不要节外生枝,轻轻,我早已身陷泥淖,而你还是无瑕白玉,你活着吧,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与此同时,载着柳未浓的马车行至崎岖山路上,两侧是巍巍悬崖,远看,山河如画,柳未浓嘴角带笑,心想:回去之后要折一枝桃花,插在她的鬓上……
突然车轮脱落,马儿一声长嘶,车体猛地侧歪,从狭陡小路翻下悬崖……
几日之后,小庭院客栈设起灵堂,其上齐齐躺了三具尸体:柳未浓、虫伶、决明。
轻轻跪坐在地,视线扫过决明,她的夫君生意上一向谨慎,扎、染、漂、晾,每步工序都极认真,是她三心二意,给人可乘之机,最后却害他承担祸果。
她又看向虫伶,她的姐姐和她长了一样的脸,命却不一样,她的手细嫩光滑,姐姐的则干瘦粗糙,长满老茧,她像一匹脱缰野马,一味横冲直撞,姐姐便跟在后面,默默替她打点。她杀死那个人时,心中涌出澎湃的恨意,这恨来自四面八方,包括多年的求而不得,包括显而易见的善恶对比。
她那样自负,觉得处处高人一等,但在柳未浓眼里,她那样不堪。
更可恨的是,她深知自己的不堪,她深知,身陷泥淖的并非姐姐,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