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弯照九州》故事荟

  一
  
  上世纪90年代一个清明节,台北新亚影视公司老板尹承武带一个助手,从台湾回大陆老家古龙村为祖母扫墓。当年英姿勃勃的尹家少爷,如今已是两鬓霜白的老人了。当他由村主任胡乐天陪同,走进曾经在这里度过自己童年、少年、青年的尹家大院时,他的脚步不由得沉重起来。夕阳下面对满目疮痍的老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啊!忽地,从断墙里传出一阵野猫子的怪叫声,又似呜咽,又似哀号,令人毛骨悚然。胡村主任大喝几声,猫叫声才悄然平息,胡村主任有点无奈地说:“这里太荒凉了,尹老先生在台湾或许有所耳闻……”
  
  尹承武喟叹一声,询问:“老屋真的闹鬼?”
  
  胡村主任诡秘一笑,不作回答,尹承武也不追问。他们从前院走到后院,尹承武发现柴房好像有人居住,往窗口一望,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人蜷缩在木板床上。他一脸呆滞,双目无神,对尹承武他们的到来,丝毫没有反应。胡村主任说,这是村里的黄疯子,好多年了他一个人癫癫狂狂的窝在这里。说话间,尹承武发现黄疯子眼珠子不易觉察地一动,目光一闪即逝。
  
  回到厅堂,尹承武踌躇片刻,慨然地道:“四十多年了,我这一趟回乡可真不易啊,劳烦村主任帮我借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今晚我要在这里守夜。”
  
  胡村主任理解少小离乡的游子心意,关切地说:“夜深多风寒,老先生受得了?”
  
  尹承武一笑,执意地说:“我出身行伍,后又常年拍戏,四处漂泊,熬夜是平常的事。”
  
  胡村主任表示了钦佩之意,叫人张罗去了。
  
  夜幕降临,月上东墙,尹承武站在月光下,凝视厅堂尘灰厚积的破旧八仙桌,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情景:在一对红烛的闪耀下,祖母坐在桌旁轻敲着木鱼,口里喃喃地念着《金刚经》。祖母背后站着一个梳着一条大辫子的丫环,手握着一把白拂子伺候着……这图像时现时灭,待尹承武从恍惚中定下神来,才发觉四周是那样的冷清寂寞。尹承武叫助手拿来一把二胡,这二胡是他的随身之物,从台湾到世界各地,只要他感到孤寂和郁闷之时,他就会寄情二胡拉出悲怆诉说的琴声。此刻,他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拉起他当年熟悉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尽情地抒发心中的感受。
  
  月光如水,如怨如诉的琴声在月光中飘浮,突然,他惊异地听到,伴着二胡的琴声,竟和着一个轻柔委婉的女声低唱,悠悠扬扬地响起:“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离散在外头……”
  
  尹承武停拉二胡,警觉地起立四望,院里空无一人,而歌声仍飘飘荡荡。他寻着歌声走出大门,只见四周夜雾迷茫,从迷茫的夜雾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近一看,原来是胡村主任带几个人送酒菜来了。
  
  胡村主任像是很知情地说:“老先生是在寻找唱歌的女人吗?她是个鬼魂——老先生是拍戏的,一定对鬼故事感兴趣,而且这女鬼与尹家大院还有着割不断的情缘哩。”
  
  “这……什么意思?”尹承武暗暗吃惊,既然事关尹家大院,他不能不探问下去。
  
  “我们进去边喝酒边谈吧。”胡村主任叫手下的人离开。两人就座后,他敬了尹承武三杯酒,指着门外连绵的群山说开了:“对面是鬼头山,故事应该从鬼头山说起。听说老先生当年在这里同日本鬼子打过仗,这鬼头山的每一块石头都染红了鲜血,那每一块石头都像是附有鬼魂,时常作祟骇人……”
  
  二
  
  话说50年前,苏联出兵东北,日本侵华战争进入溃败时期,鬼头山十三村军民向盘踞在山头的日军发起攻击。那是一场惨烈的伏击战,凶顽的日军全部横尸山头,他们的指挥官龟山少佐剖腹自杀了。临战前,龟山放火烧了日军家属的营房,在熊熊的烈火中,传来一阵阵裂人心腑的女子惨叫声,参战的村民陈木瓜冲进火海将她救了出来,而自己却被烟火熏瞎了双眼。被救的女子十五六岁,一身简朴的农家装束,她被带到指挥这场伏击战的国军尹连长面前。尹连长见女孩浑身瑟瑟发抖,模样儿楚楚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把她留在尹家大院。
  
  这姑娘沐浴更衣之后,更显得清纯秀丽。尹老太太一见很是喜欢,问她身世,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家只当她是偏僻农村的穷孩子,被人骗卖当了日军家属的侍女。日本人叫她樱子姑娘。尹老太太说,中国女孩要用中国的名字,就改名榴儿吧。
  
  抗战胜利后的一天,尹连长回家探望祖母,他在院子闲步时,发觉后边的祭堂有动静。祭堂是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出入,他出于好奇,便轻步走上前探看。原来是榴儿在里面,她双手抚摸着放在八仙桌架子上的一把日本军刀,这军刀是日军指挥官龟山少佐剖腹自杀后,被尹连长当作缴获的战利品放在祭堂里。这时他看见榴儿捧起军刀,走到祭堂门口,神情凝重地仰望天空,而后双膝下跪,双手把军刀高举,闭目默祷。当她睁开眼睛时,蓦然发现是尹连长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惊惶起来。
  
  “你是日本人?”尹连长厉声问道。
  
  “我叫龟山樱子,龟山少佐是我的父亲。父亲死了,这把军刀要传给我在日本的弟弟龟山一郎。可是我们战败了,日本投降了……”榴儿悲怆地说着,慢慢地站起,捧着军刀递给尹连长,而后解开胸前的衣扣,露出一对尚未发育丰满的乳房,她闭上眼睛,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我不杀你!”尹连长叱喝一声,把军刀扔在石阶上,用脚一踩,刀即断成两截。他神情庄重地说:“中国人给你第二次生命,你叫榴儿,忘记你的过去,好好地活着!”
  
  榴儿身心震动,躬身跪下,哽咽地说:“请你宽恕,我会当好尹家的女人。”
  
  尹连长此后再没提起这件事,而榴儿在尹家服伺老太太也尽心尽力。
  
  往后几年,国共内战烽起,国军节节溃退。尹连长每次回家都郁郁不乐。他爱拉二胡,夜晚独坐花园,四周便响起他拉的抗战时的流行曲子。一天晚上,榴儿送来茶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感动于琴声的悲怆,她那明亮的眼睛闪出了泪花。尹连长见了有所触动,问道:“你会唱歌吗?”榴儿点点头。尹连长拉起了小曲《月儿弯弯照九州》,榴儿用那甜润的歌喉把曲子的离愁别恨唱得淋漓尽致,令人回肠九转。
  
  原来榴儿从小随父亲来到中国,不仅会说中国话,还爱看中国古典小说,更爱唱中国的民歌小调。尹连长赞赏之余,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个颇有姿色又蛮有中国味的日本姑娘,他禁不住心旌摇动,牵过她细嫩的小手,轻声说:“今晚你陪我。”榴儿羞赦地低下了头……
  
  第二天,榴儿拿出一个纸包,那是老太太给她的零花钱,她请尹连长交给陈木瓜。她说,她能有今天的日子,应该报答火海中救她的恩人。
  
  半个月后,尹连长所在的部队奉命要撤退到台湾去。尹连长来向祖母告别,榴儿扶着尹老太太送他到大门口。榴儿记得父亲龟山少佐说的话,送军人出征是不准流泪的,她想中国军人也是铁血男儿,他也一定不喜欢看见女人哭哭啼啼的,为此她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决不让自己流下一滴眼泪。只见尹连长向祖母行个军礼,向大家挥了挥手,就转身走了。但她觉得,尹连长临别时曾注目她一瞬,这依依难舍的一瞬将永远铭刻在她的心上。
  
  哪知道这一别,海天相隔,生死两茫茫。
  
  三
  
  尹承武听着故事,惊诧不已,这些往事大多是他和榴儿的隐私,胡乐天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呢?这小子能如此大胆地在当事人面前说起当事人的故事,到底为的是什么呢?尹承武急于知道唱歌的鬼魂是不是榴儿?榴儿现在又在哪里呢?而胡乐天就是不点破,虚虚实实的,好像是有意请他猜测——吊他的心,让他惴惴不安。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也不动声色,静候胡乐天把故事继续下去。
  
  夜很静,时而听见虫儿的咏叹声,还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渐渐地,夜空中隐隐约约传来二胡悲怆的琴声,接着爆发出声声惨叫,令人心惊肉跳。胡乐天随即招呼尹承武一起到大门口。
  
  尹家大门面临一条溪流,一条小路伸向溪流从村前蜿蜒而过。这时,夜雾弥漫着小路,苍白的月光在夜雾上飘浮,给人以梦幻似的感觉。远处朦朦胧胧的,似有两条影子包裹在夜雾中,二人相互搀扶,在小路上摸索着前行……
  
  胡乐天说:“看见了吗?这是两个鬼魂,女的是榴儿,男的是瞎子陈木瓜,他们演绎着人间最可叹最可悲的一段偷情悲剧,至死情丝不断——”
  
  尹承武仿佛被卷入了谜团之中,一时难辨真假,他嗫嚅地说:“这是在拍戏吗?为什么把榴儿和陈木瓜拉扯在一起……”
  
  胡乐天说:“老先生以为这是鬼戏吗?不,他们生也受罪,死也受罪,我们所看到的是两个苦命人的灵魂在寻求解脱。”
  
  尹承武直盯着那两个所谓的鬼魂,似有若无,依稀难辨。这时,月儿渐渐隐没在浮云之中,尚未看清真相的鬼影也倏然消失了。刹那间,从阴暗处又窜出了一条黑影,舞着双手,嘶哑地高喊着:“噢!你们别走远呀,让我多看一眼吧!”那凄厉的声音多么瘆人。尹承武认出这影子像是独居在柴房里那个衣裳褴褛的黄疯子,可这人转眼间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该死的疯子!”胡乐天怒骂道,但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向尹老板解释说:“这窃贼一出狱,就疯疯癫癫的,平时吃村里的救济粮,时不时就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今晚又疯跑出来胡闹腾了。”
  
  尹承武打了个寒战,一惊一乍地看到今晚尹家大院的这幕人鬼混演的戏,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这里面有多少是非曲折……
  
  月儿又从云隙间钻出来,月光下的小路已涔涔荡荡。胡乐天示意尹承武还是再进去喝酒聊天。尹承武急于知道这幕戏的由来,便让胡村长讲出它的下文。
  
  四
  
  尹连长随军撤退台湾不久,鬼头山就解放了。这时榴儿才知道自己怀了孕,她很是恐慌,害怕被尹老太太赶出家门。哪知老太太得知她怀的是尹家骨肉时,微笑着合起双掌,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十月临盆,榴儿生下一个男孩,这时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尹家是大地主,当然是革命的对象,尹老太太怕惹出更多的麻烦,便叫长工胡老倌把婴儿悄悄抱出去给他老婆哺养。
  
  那天夜晚,没有月光,胡老倌提着放在篮子里的婴儿从尹家后门溜出,走过溪边的小木桥时,看见对面走来几个民兵巡逻队员,他赶忙把篮子藏入草丛,自己跑到远处躲避起来。待巡逻队过去,他折回溪边,不想与同村的小偷黄阿狗擦肩而过,当他再到草丛中,已找不到篮子和婴儿,他急得六神无主,只好悻悻地返回尹家大院。得知这一突变,榴儿心如刀剜,但她不敢吱声,也不让自己落下眼泪。胡老倌悔恨交加,对着榴儿指天发誓,他一定要找回孩子……
  
  第二天,胡老倌却从尹家大院消失了。因为胡老倌解放前曾参加过国民党保安团,他知道土改工作队要找他交代问题,他逃走了。一个月后,惊恐过度的尹老太太也蹬腿走了,偌大的尹家大院只剩下榴儿一个人。她孤孤单单的,一心只想着丢失的儿子和远走台湾的尹少爷,不知何去何从。
  
  这时,土改工作队的女队长找上门来,当她了解到榴儿是尹家的女仆、自小父母双亡后,便给她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启发她的阶级觉悟,随后带她到县城参加工农干部学习班,让她翻身做主人……
  
  1965年,农村正开展社教“四清”运动。当榴儿回到阔别15年的古龙村,这时她已是县“四清”工作队驻村的小队长。她的外表和神情完全不同于当年的那个尹家丫头了:标准的女干部装束,一头短发,一脸严肃。她也不叫榴儿了,人们除了称她为石队长外,她还有个新的名字——石榴红。
  
  石榴红带领的“四清”工作队一到古龙村,出现的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事。全村上下从此人心惶惶,地、富、反、坏首当其冲,有问题的人被集中关押,逼供讯闹得乌烟瘴气起来,最先被吊打的历史反革命是胡老倌和坏分子黄阿狗。
  
  出于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石队长决定单独审问胡老倌。面对胡老倌,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起来,眼前浮现出尹少爷那撩人的目光,耳边响起婴儿的啼哭声,这叫她蓦然一惊。她发现自己十几年来的思想改造还不彻底,还没有与过去彻底划清界线,脱了胎还换不了骨。她怎么能斩断旧日的恋情?抛弃亲子的骨肉之情谈何容易啊!她多希望胡老倌能讲出她儿子的下落,她以为当初胡老倌骗了她,把孩子卖掉换钱了。然而,胡老倌在刑罚逼供,酒肉诱供的软硬胁迫下,口里只重复着一句:“我什么都坦白了,篮子不知被谁偷走了。我有罪!”当晚,胡老倌就上吊自杀了。过了几天,当石队长要提审坏分子黄阿狗时,黄阿狗竟被工作队员拷打死了。
  
  在古龙村,石榴红最关心的人就是瞎子陈木瓜。陈木瓜是贫农,是革命依靠对象,更重要的是他曾救过石榴红的命,故而石队长经常给他送衣送食,帮他料理家务,视他为最亲的人。
  
  一天傍晚,石榴红走进陈木瓜的那间破屋,待她的眼睛能在昏暗中适应过来时,她看见陈木瓜脱得赤条条地在擦洗身子。她正想退出屋去,一个报恩的念头像电火雷石在脑中闪现:陈木瓜是我的阶级兄弟,他为了救我而瞎了双眼,我难道不该为他洗一次身吗?于是她鼓起勇气走过去,用她的手轻轻柔柔地为陈木瓜擦洗起来。陈木瓜虽是个瞎子,但盲人的天生敏感,让他对石榴红的温声柔语有一种特殊的感受,他从畏缩到顺从再到冲动,最后他无法自制欲火攻身,竟把石榴红搂抱起来。久旱遇雨的石榴红也用发烫的嘴唇把赤裸的陈木瓜全身吻个遍……
  
  深夜,石榴红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还在发烫的脸孔;她解开衣扣,抚摸着自己还很丰腴的乳房,禁不住伏在桌上啜泣起来。她想起当年与尹少爷的偷欢,又回味着刚才与陈木瓜的做爱,她醒悟到自己还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不应该让生命过早地枯萎下去。从这一天起,石榴红开始写日记,写下自己的身世和爱恋,写下自己无处表露的情感,她要把生活中虚假的石榴红,还原为一个真实的石榴红。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石榴红特别喜欢如漆如黑、风雨交加的夜晚,黑夜可以遮住别人的眼睛,好让她纵情恣意地投入陈木瓜的怀抱。
  
  但夜晚有时也不平静,在石榴红和陈木瓜幽会的时候,偶而会有一大把石子从窗户扔进来,石队长认为这绝不是一般的小孩恶作剧,一定是阶级敌人在背后唆使。而这背后的人是谁呢?
  
  其实,扔石子的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领头的是坏分子黄阿狗的儿子黄一虎。因为他的父亲被工作队拷打死了,有一种报复的心理在作祟。
  
  又过了一个夏天,也就是1966年,全国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黄一虎等人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红卫兵战士,正式举旗造反,批斗走资派。于是他们抓来原工作队队长石榴红,勒令她下跪认罪,承认反党反人民的罪行,承认自己是大破鞋。而后罚她穿上厚棉袄,打着赤脚,顶着酷热的太阳,在通往尹家大院的那条满是瓦砾的小路上爬来爬去,磨得她手脚膝盖鲜血淋漓。稍有怠慢,还会被皮带抽打得皮开肉绽。
  
  在石榴红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夜晚,黄一虎喝得醉醺醺的闯进她的住房,“扑通”一声,双腿跪下,哭道:“你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良心被狗吃了。我不该像打狗一样打你,我该死呀!让五雷轰死我吧!”他伸出双手匍匐在石榴红的脚下。
  
  石榴红注视着他的双手,她呻吟一下,强打起精神,用力推开了他……
  
  五
  
  话说当年黄阿狗经常到尹家大院偷窃,探知尹家的许多内情。那天夜晚他尾随胡老倌出来,顺手偷走了胡老倌藏在草丛中的篮子与孩子,黄阿狗的老婆不会生育,就偷偷地留下篮子里的孩子。但他老婆患有先天性白内障,视力模糊不清,便将孩子托人喂养,取名黄一虎,希望如虎一样强壮成长。黄一虎是个孝顺儿,当黄阿狗被折磨致死后,他就恨死了石榴红。听说黄一虎带领红卫兵打骂石队长的情况后,他的养母把黄一虎的身世告诉了他,叫他不要冤冤相报,并告诉说,打自己的生母会遭天打五雷轰。黄一虎听后整个人几乎崩溃了,他用烈酒麻醉自己的神经,痛心疾首地跑到石榴红面前哭诉起来……
  
  当石榴红看过黄一虎的双手,再细辨认时,她断然否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她丢失的儿子。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尹老太太说过的话,尹家男人的双手都遗传有一个特殊的标志!
  
  黄一虎想不到石榴红竟不认他这个儿子,这加深了对他的刺激,他狂笑不已:“哈哈哈,你生下了我,又借口什么手的遗传标志不认我这个儿子,你是天底下最邪恶的女人!”他边嚷嚷边踉踉跄跄地走了。
  
  这一夜,石榴红写下她一生最后的一天日记。
  
  第二天,人们发现石榴红溺死在尹家大院门前的溪流中。
  
  当晚,村里有人听见在尹家大院的门前屋后,竟发出一声声鬼哭狼嚎似的声音。瞎子陈木瓜奔出那间破屋子,挥舞着双臂,仰天高呼:“榴儿!榴儿!”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向溪边,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疯了似的哭喊一夜的陈木瓜也挺尸在尹家大院的门前。
  
  从此,每当月上树梢,尹家大院门前、溪流边,常会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的胡琴声,有人还活灵活现地说,他们时常看见一男一女的身影相互搀扶,游荡在通往尹家大院的小路上……
  
  六
  
  尹承武听完胡乐天讲的故事,心潮汹涌浮想联翩。当年他与榴儿偷欢,除了发泄性欲和麻醉精神外,很难说是真心爱恋。他很后悔,如果当时自己能给榴儿找个正经人家嫁出去,也许她不会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他感到良心上欠债太多。现在他回来了,自己能为榴儿做点什么呢?能否见到他与榴儿生下的那个孽种?村里关于鬼魂出没的传说是真还是假……
  
  尹承武直视着胡乐天,欲言又止。他一直在提防这个神秘莫测的胡村主任,此刻他一个激灵,不客气地问道:“胡村主任,你与尹家大院有何关系?”
  
  胡乐天一愣,讨好地说:“家父胡老倌曾是尹家的长工,令祖母曾善待过他。我愿为尹先生效劳,我知道石榴红是尹家的人,她与瞎子陈木瓜露水野会,实在有损尹家门风,应该尽快超度她的亡魂,让她皈依尹家祭堂……”说着,胡乐天言犹未尽,却话锋一转:“不过,我要告诉老先生一件事,有人也在寻找石榴红,还要带走她的鬼魂。”
  
  尹承武急问:“他是谁?鬼魂是个飘渺无实的东西,能带得走吗?”
  
  胡乐天说:“榴儿是当年败退日军的家眷,她还有个在日本的弟弟,现在她的弟弟龟山一郎到中国来做生意,他愿出大价钱把姐姐的亡灵请回日本。至于如何安排,尹老先生自己拿个主意吧。”
  
  尹承武很不屑地一笑:“龟山一郎是要钱来的,别听他唬弄。”
  
  这时,虚掩的大门被推开,四五个壮汉推搡着两个日本人进来,前面的一个神情傲慢,后面跟着的一个紧紧抱住一台摄像机。胡乐天心中一震,赶紧笑脸相迎:“哦,龟山先生,你也太心急了,我正和尹老先生商量着……”
  
  那个被称为龟山先生的日本人,口气傲慢地说:“村主任先生,你手下的人太无礼了,竟限制我的行动自由,还想抢走我的摄像机。你要明白,我们的交易是早先谈好了的,我能在不辨真假的情况下草率签约吗?有人告诉我,今晚你要在尹家大院接待一位从台湾来的客人,我猜想今晚我姐姐的鬼魂一定会出现,我准备了摄像机要将她摄录下来——”
  
  胡乐天霎时脸色大变,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指责道:“龟山先生,我和你没有交易,不要胡扯淡!说什么要用摄像机摄录鬼魂出现,你不是有神经病吧?”
  
  龟山一郎胸有成竹地说:“村主任先生请放心,鬼魂已经在我的摄像机里,我要送回日本做电脑数码三维技术剪接复原。我答应给村主任的拍摄费,如数照给一分不少。”龟山一郎瞟了尹承武一眼,更加亢奋地说:“你们要知道,一个日本女孩在中国受尽凌辱,成了鬼魂还得不到安宁。我要让我的亲友目睹这悲惨的情景,我要把她的生死编为历史新教科书,作为有声读物,让日本的年轻一代更真实地知道当年日军在华没有暴行,只有屈辱……”
  
  龟山一郎的一派胡言乱语激怒了尹承武,他拍案而起,大声叱喝:“你这狗日本的,你敢歪曲事实,篡改历史?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中国的尹家大院!中国人是不会听任你胡作非为的!”尹承武握紧拳头,挥拳砸向龟山一郎……
  
  七
  
  胡乐天害怕引起冲突,闹出国际官司,紧忙赔着笑脸,拦住尹承武,请他先消消气,并挥手叫手下的人退出。
  
  龟山一郎见状赶忙收敛起来,立即上前对尹承武鞠了一躬:“对不起,我失礼了,想来这位就是从台湾来的尹老先生!本人叫龟山一郎,论你我的关系原本还是亲戚哩,我们的心应该同样为樱子的悲惨遭遇而滴血——请尹老先生宽宏大量帮助我,让樱子魂归日本国,让她含笑在樱花丛中。”
  
  尹承武断然回绝:“这里没有樱子,只有榴儿,只有石榴红,她早已选择做一个中国人了!她的遭遇,她的情爱,她的不幸,离不开中国特定的历史、特定的风土人情。她生是尹家的人,死是尹家的鬼!我是尹家唯一存活的主人,我有权利要求你尊重她的生前意愿,她的魂灵必须留在中国的土地上!”
  
  龟山一郎困兽犹斗,居然蛮横地说:“我们日本人不会背叛自己的大和民族,当年樱子是被战乱逼的,她不是中国人!樱子她那不屈的灵魂,是不会甘愿屈死在异国他乡的!”他仰头对胡乐天说:“村主任先生,买回鬼魂的钱,我付美金,我不会毁约,也希望你不要失信——我再一次强调,我可以用更多的钱把樱子的鬼魂买回去!”
  
  “鬼魂不能出卖!”从阴暗的角落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走出一条鬼魅般的人影,猛地从日本人手里抢下摄像机,紧抱在怀里。尹承武乍一看还以为是蜷卧在柴房里的那个黄疯子,待认清之后,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是黄一虎!此刻黄一虎义正辞严地说:“这摄像机里装的是石队长——我母亲的鬼魂。在尹家大院,我母亲生下了我,而我却害死了她。我母亲叫石榴红,是中国人,我不容许任何人出卖我的母亲,更不答应出卖她的灵魂……”
  
  在场的人全愕然了,沉默片刻,尹承武正色地问道:“你见过你母亲的鬼魂?”
  
  黄一虎答道:“今晚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要不,你们从台湾、从日本跑来干什么?”
  
  龟山一郎的脸上变换出一副很慈善的笑容,和蔼地说:“年轻人,我是你舅舅龟山一郎,我非常同情你母子的遭遇,你身上有一半是日本人的血统,你可以选择去日本加入日本国籍,成为龟山家族的一员,那时候,你就会大大地发财。来,把摄像机还给我,明天我带你和你母亲的亡魂一同到日本去。”
  
  黄一虎吼道:“不!我不想出卖自己!”
  
  胡乐天急忙上前安抚道:“一虎兄弟,想不到你的病好得这样快,我真为你高兴。我们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你应该相信我,把摄像机给我,我会和你一起保护你母亲的魂灵。”
  
  黄一虎厌恶地叫喊起来:“够了,够了,胡乐天,我算是看透了你,你讲什么我们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你不过是利用我当炮灰打冲锋而已,你躲在后面发号施令;我打过我母亲石榴红,你却在她死后劫取她的财物。现在你趁我有病卧床之机,还妄想出卖她的灵魂,你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你是丧尽天良的禽兽!”
  
  胡乐天被黄一虎抢白一顿,脸红一阵绿一阵,但他毕竟是刁滑之人,干笑几声,故作坦然地说:“一虎兄弟,有些私事,一时很难讲清楚,你还是先把摄像机还给日本客人,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向你赔罪。”
  
  黄一虎犟脾气上来了,他把摄像机抱得更紧了,连声叫着:“不!不!不!”
  
  八
  
  尹承武被黄一虎的吼叫声搅得脑袋发涨,他神情沉郁地说:“黄一虎,你害死了石榴红,你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但我告诉你,石榴红不是你的母亲,你不是她的儿子。”
  
  听了尹承武这几句点中死穴的话,黄一虎狂笑起来:“哈哈哈,你是怕我攀附你尹家高贵的门第,认下你这个来自台湾的有钱父亲,可我是石榴红的亲生子改不了!”黄一虎从身上掏出一册笔记本说:“这是我母亲生前留下的日记,这本日记记下了我母亲真实的经历和真实的情感。当初这本日记被胡乐天骗走了,他就是根据其中材料,加油添醋编出故事,引你上勾,欺骗大家,以此谋取私利。他没想到,这本日记又被我偷回来了。我知道,你——当年的尹少爷,是我母亲第一个爱恋的人,我是你和她的情爱结晶,你看看去吧,我的生身父亲……”
  
  尹承武激动地接过日记本,认真地翻阅了几页日记,又看了看黄一虎伸出的手,他立刻相信日记是石榴红的遗物,而黄一虎不是他的亲生子。他神态凝重地说:“我和榴儿是生了个儿子,但不是你,而是站在你面前的村主任胡乐天!”
  
  这真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胡乐天发愣了半晌,才摊开双手,似笑非笑地说:“尹老先生,你喝多了!”
  
  尹承武瞅了胡乐天一眼,迅即将桌上的酒仰脖灌下,从容地说:“你刚才讲的故事编得很动人,只是你把主要的角色漏掉了。我是拍戏的,我来给你补上吧——当年,胡老倌丢失篮子与孩子后,曾对榴儿发誓,一定要找回孩子,后来胡老倌真的从黄阿狗那里把孩子偷回。黄阿狗为了糊弄视力模糊的老婆,又去抱养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叫黄一虎。胡老倌把榴儿的孩子交给自己的老婆抚养,因害怕土改工作队找他清算历史旧账,就急忙逃往外地。15年后,当石榴红又回到古龙村,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胡老倌已不能对她诉说什么了,所以石榴红至死不知她的儿子就是胡乐天。那石榴红怎么肯定黄一虎不是她的儿子呢?我肯定她看过黄一虎的双手,发现黄一虎身上没有尹家男人遗传的手的标志!”尹承武见胡乐天矢口否认,他一把抓起胡乐天的右手,自己也伸出了右手,众人看到:在胡乐天右手的大拇指上长有小半片双重的拇指甲,而尹承武的大拇指上同样也长有小片双重指甲。尹承武说:“这是尹家遗传给男人的标志——假不了!”
  
  九
  
  比对之后,胡乐天僵在那里。他呆呆地盯着自己大拇指上的那片双重的指甲,暗地里怨石榴红在日记上写得含含混混。现在他不知尹家的这一特有标志带给他的将是什么?
  
  “这真是悲中之喜啊!”龟山一郎有点幸灾乐祸地说,“村主任先生,你血管里流的一半是日本人的血,你若愿意去日本的话,我可以效劳。”
  
  “好呀!”黄一虎叫起来,“胡乐天,在你面前,一个是台湾来的老爸,一个是日本来的老舅,恭喜你人财两旺啊!不过你别忘了,你是害死你母亲石榴红的主谋,你是个凶手!你比我无耻,为了钱,你勾结日本人出卖自己母亲的鬼魂!现在你就跟你老爸老舅讨价还价去吧!”他高举着摄像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说:“石队长,我们的恩怨也结束了。二十几年的负罪感已压得我无法做人。你若灵魂有知,听我一句话,别到日本去。你要是真的被困在这小小的摄像机里,我就送你上西天吧!”黄一虎狠狠地将摄像机摔个粉碎,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尹家大门。
  
  尹承武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迟疑片刻,感慨地说:“这场悲剧要是以喜剧来收尾,那太掉价了。我尹承武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对榴儿负有良心上的罪疚,明天我要给她砌个墓,让她的灵魂有个安息之所。这些事就由胡村主任——我的儿子办去吧。”
  
  龟山一郎与胡乐天面面相觑,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了《月儿弯弯照九州》的琴声,众人惊疑不已,纷纷拥出尹家大院,只见不远处,黄一虎正拎着一台收录机,神态自若地沉浸在歌曲的回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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