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南方某城一间普通的出租屋,从外表看,破败得像一间茅厕,砖土已朽,屋顶补巴连补巴。唯有窗户完好无损,洁净清爽,窗台上还放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紫罗兰。
屋里租住着三个打工妹,湖北的罗罗,江西的红红,四川的豆豆。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都在同一家工厂打工,平日相处如同亲姐妹。
这晚,屋里只有罗罗和红红,豆豆上夜班,不在家。罗罗正歪床头看书,看的是心爱的安妮宝贝。红红在收洗过的衣服,自己的叠好了,顺便将豆豆的一件小胸衣也叠起来,放到她的枕头旁边。这时,红红在豆豆床上发现了一封信,信已经拆开了。红红忽然一声惊叫,“姐,豆豆这小蹄子收到情书了。”罗罗一听,连忙翻身下床。“快,让我瞧瞧。”
果然是一封情书,信里写了上百个爱字,如果不答应就等一辈子什么的。两个女孩子边看边做着夸张的表情,最后笑翻在床上。
“好幸福哇,我就一回都没收到过。”红红笑过了,嘟着嘴忧伤地说。这个江西妹子其貌不扬,个子矮小,还没有小伙子主动追求过她。罗罗掩着脸笑了,红红大惊小怪的情书,自己收到过好几封了,但从没当回事,也不敢拿出来显摆。在出租屋,她最漂亮,也最大,是红红和豆豆的姐。这样的情书,除了唤起人的情思,没什么作用的。漂泊者的爱,如天上的风和云一样,也是漂着的,当不得真,当真就会受伤。尽管如此,收到情书,对女孩子来说,仍然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哼,要请客。”罗罗说。
“我要吃徐福记脆饼,就让豆豆请这个。”红红跳起来说。
夜里十一点半,豆豆下班了,静悄悄推开门。
“我要吃脆饼。”红红听到动静,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罗罗的安妮宝贝压在脸上,已经睡着了,被红红的尖嗓门儿吵醒,也迷迷糊糊咕噜道:“吃脆饼。”
豆豆笑呵呵站屋子中央,诧异地问:“有什么喜事么?谁生日?”红红一直将豆豆的情书捂在怀里,拿出来扬了扬说:“哼,有爱情了,瞒得好紧。不请客,情书不会还你!”
豆豆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一下子就红了。看了看罗罗,罗罗已完全清醒了,一脸坏笑地望着她。豆豆搓着手,转了两转。“好,我请客,去买脆饼。”
豆豆出去以后,马上又回了。惊恐地说:“门外的垃圾桶有响声,好吓人。”罗罗和红红一听,赶紧穿衣服。门外不远处,有个很大的垃圾桶,是一只废柴油桶,是可以藏坏人的。前不久,有个小偷被追急了,就曾躲里面,最终还是被保安逮走了。
三个打工妹穿戴整齐,罗罗操了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红红操了一把切菜刀,豆豆没找到武器,将一只水晶球握手里。罗罗交待说:“如果是坏人,咱们就一起拚命喊,小区的保安会听见的。”
出租屋外不远处就是马路,马路上的路灯,能照到屋外。虽说光线不是很强,大东西也看得清。三个女孩子挤成一团来到垃圾桶约两米处,警惕地停下了。垃圾桶在一棵大树旁,光线被树阴遮住了,黑幽幽立在那里。
罗罗侧耳听了一下,果然有动静,声音很轻微,像有东西在抓挠什么。
“是一只老鼠吧?”红红说。
罗罗也觉得像老鼠,跟着大喝了一声。但那声音不但没停,抓挠声更明晰了。如果真是只老鼠,估计早被吓跑了。如果是个坏人呢?也该不敢动或跑出来啊。三个打工妹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一步一步接近垃圾桶。
垃圾桶旁放着一个黑色大袋子,里面装得鼓鼓的。奇怪的声音,就是从袋里发出的。三个人面面相觑。罗罗小心地用木棍将袋子拨开,里面立刻像弹簧似的伸出一只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袋子里面,竟然用一块棉片包着一个约一周岁的女婴。小家伙在里面玩,身处险境,竟然没有哭叫。三个女孩子再一次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罗罗想了想,将袋子抱起来,移到亮点的地方。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粉嘟嘟的脸上一笑两小酒窝。更奇的是,她一看见罗罗,就伸出两只小手,要罗罗抱。罗罗想都没想,就将小家伙抱在了怀里。贴进罗罗怀里的那一刻,小家伙清脆地咯咯笑起来,很明晰地呼唤了一声“MA”。
这夜,三个打工妹毫无睡意,围着小家伙瞧了又瞧,商讨了又商讨。凌晨一点,小家伙开始哭闹了,豆豆拿出自己收着的酸奶,给小家伙喂了几口,小家伙喝着喝着,在罗罗怀里撒尿了。手忙脚乱间,在小家伙的肚兜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好心人,这是一个苦命的打工妹的孩子。我被一个老板包养,答应给他生个儿子,就给我三十万……当我生下一个女婴后,老板扔给我两千块钱,就无情把我抛弃了……我将孩子偷偷养到一岁,父母催我回家结婚……我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的亲骨肉抛弃异乡!”
三个打工妹看完信,沉默了。豆豆忽然将头捂被子里痛哭起来,很快,三个善良的女孩子哭成一团。
小家伙睡着后,罗罗说:“这孩子怪可怜的,我寻思着,咱们来带养这个孩子吧?”
红红吓了一跳,吃惊地说:“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咱们又没当过妈,怎么养啊?”
豆豆亲了小家伙一口,斩钉截铁地说:“姐姐说得对,这孩子是咱们打工妹生的,咱们来养。谁说没当过妈就养不好孩子,我在家时就带养过侄女。”
三个打工妹商量了半天,最终达成一致意见,要做一件好玩而又伟大的事,抚养这个弃儿。
罗罗走到熟睡的小家伙面前,抚着她的小脸蛋说:“既然你跟咱们有缘,今后咱三姐妹就是你妈了!”
2
三个打工妹当“妈”以后,给女婴取了个名字,叫罗红豆,乳名小胖。三个打工妹将小窝布置得更加温馨,专门到超市买了张小床,放在罗罗床边。又买了奶粉和小米,每顿轮流下厨,给小胖做饭。罗罗本来生性好静,有了小胖,下班就呆在出租屋,变着花样用毛线、布头给小胖做玩具。红红业余时间也不上网吧了,下班就抱着小胖屋里屋外转悠。豆豆会做饭,小胖的饮食,主要就由她负责。
出租屋添了个小生命,成天欢声笑语。
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宿命,三个打工妹同样的情感投入,小胖却更依恋罗罗。只要罗罗在,小胖就赖她怀里乖乖的,两人一“说”就是好半天。罗罗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小胖好像都懂,呀呀回应着,笑着,欢呼着。红红和豆豆都嫉妒了,说:“姐,也许你长得像罗红豆妈妈吧,她像你亲女儿似的。”
三个月后,小胖会说话了,也迎来了出租屋第一次痛苦的别离。红红的父亲在一次贩猪途中出了车祸,腰部受了重伤,生活不能自理。红红为了照顾父亲,不得不回江西老家去。
那天早上,红红收拾好行李,一直抱着小胖坐在自己空空的床上。罗罗和豆豆蹲在她旁边,伤心欲绝,三个打工妹相处也不过两年,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平日相守相依,知冷知热,心心相印,已胜似血肉亲情。特别是有了小胖以后,三人齐心协力抚养这个可怜的弃儿,更是亲如一家。
红红泪眼看着罗罗和豆豆,千言万语和所有的情思都汇聚到小胖身上。“姐姐,妹妹,我走了,小胖就交给你们了。无论遇上什么困难,都要将她养着。我会经常跟你们保持联系,有什么难处,就打电话告诉我。你们俩,也要多保重!”
罗罗和豆豆,不停地点头,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罗罗一哭,小胖也哭了,伸手要她抱。罗罗走上前,将红红和小胖都抱住了,轻声对小胖说:“小胖,红红妈妈要走了,乖,叫她一声妈妈。”
小胖细声细气叫了一声“妈妈。”红红抹着泪,假装很生气地说:“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小胖皱了皱眉,忽然伸长脖子,高声唤道:“亲亲妈妈!”
红红马上背过脸去,泪如雨下……
豆豆将红红送到火车站,罗罗没去,在家照顾小胖。收养小胖,一直是三个打工妹的秘密,除了老房东和几个靠得住的工友,从不敢声张。罗罗心里难受,抱着小胖在院子里转了几转回来,发现红红床上放着一个手绢包。她以为是红红忘了东西。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千块钱。这一千块钱,是她和豆豆偷偷塞进红红行李包里的,让红红带回家给父亲治伤。罗罗马上拨通了红红的手机,问这钱是怎么回事。
“姐姐,我已经上车了。这一千块钱,留给小胖做生活费吧,别再说了。”
红红回家乡后,罗罗和豆豆一下子变得特别忙碌起来,多一个人手多一分力,三个人照顾小胖还游刃有余,还抢来抱去。现在剩下两人,时间就变得紧张了。
罗罗和豆豆倒班,罗罗上白班,豆豆上夜班。罗罗夜里照顾小胖还轻松些,豆豆白天照顾小胖,就特别辛苦。一个轮班下来,本来就瘦的豆豆又瘦了一圈。罗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天夜里,小胖睡后,她就爬起来将豆豆和小胖的脏衣服洗了,将小胖第二天要吃的东西都准备好。
转眼到了春节,豆豆被厂方通知不能休假,要加班。等工人春节返厂后,她才能休假。罗罗已经有一年半没回家了,这年春节轮到她休假。豆豆说:“姐,你放心回去吧,我能带好小胖的,房东婆婆人好,会帮我的。”
罗罗倒真有点想家了,父母在鄂西南山区种地,夫妻感情一直不是很好。母亲小时候患过脑膜炎,落下后遗症,左手像鸡爪子,不能抓握东西。父亲脾气暴躁,一直嫌弃母亲,动不动就发火,打母亲。罗罗从小开始,就一直在家庭战火中长大,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嫌弃母亲,连女儿也不喜欢。往往是一巴掌落在母亲脸上,女儿护着母亲说了几句,巴掌就落女儿脸上了。
懂事以后,罗罗开始理解父亲,父亲的坏脾气,根于一种贫穷和浮躁心理。父亲那一批哥们,基本上都混得可以,有不少人混到“长”和“款”。父亲年轻时也是个人物,又聪明又能干。但混到近五十岁,还是个帮人砌砖的小瓦匠,看人脸色挣钱。他心里一不舒服就喝酒,喝多了就骂人就找茬子揍人。这种男人,应该说是那种最没出息的男人。但在女儿眼里,父亲是天下最可怜的男人。
那天,罗罗到超市办了一大堆年货,分成三包。一包准备带回家,一包留给小胖。一包送给房东婆婆。房东婆婆答应帮豆豆带小胖,得谢人家。
一切办妥以后,罗罗准备上火车。临走时,交待小胖说:“我不在的时候,要听豆豆妈妈的话,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过完春节马上就回了,回来时给乖小胖带好吃的。”小胖一直扁着嘴听着,很不高兴的样子。罗罗将小胖交给豆豆时,小胖忽然死死拉住罗罗的衣服不放,拼命哭喊起来。罗罗一边劝慰,一边试图揪开她的小手。两次揪开了,小胖两次又抓回来。一双那么小的手,竟然硬生生揪掉罗罗胸口的三颗扣子。一场普通的暂别,在小胖撕心裂肺的哭喊中搞得像生离死别。罗罗不再躲闪了,也不再揪小胖的手了。她的心阵阵颤栗,她无可奈何地望着小胖,在心里呼喊道:“可怜的孩子,前世今生,你就是上帝送给我的孩子,这是命啊!”
那天,本来要回家的罗罗,一直抱着哭哑了嗓子的小胖,抱了一整天没松手。她已决定,不回家了,她要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过春节。
3
过小年那天,罗罗收到一个来自江西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件漂亮的小毛衣。睹物思人,才想起有一个多月没跟红红联系了。她将毛衣给小胖穿上,告诉小胖,这是红红妈妈织的,胸前还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咪呢。在小胖的欢呼声中,罗罗拨通了红红的手机,听了半天,停机。还好,红红还留下了家里电话。罗罗找出来,又拨到家里。
电话通了,是红红的声音。罗罗不满地说:“怎么搞的?红红,手机都停机了?”对方说:“我不是红红,我是红红她妈。”罗罗笑了,母女俩的声音太像了,便告诉红红妈,自己是红红南方的工友,要红红妈让红红接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拖着哭腔说:“你是罗罗还是豆豆呢?红红……我可怜的孩子,她没了。”罗罗的笑容僵在脸上,马上追问了一句。“您说什么?伯母?”
红红妈已经泣不成声。一周前,红红和堂哥到肇事者家要父亲的赔偿费,发生争执。肇事者本来就是个小混混。争了几句,跟红红堂哥打起来了,小混混动了刀子。红红劝架时,混乱中被小混混捅了五刀……
罗罗的手机“咣”地掉在了地上,脸面马上没了血色。正在厨房包饺子的豆豆,一直在听罗罗跟红红通话,随时准备冲出来插两句。外面忽然没了动静,探头一瞧,罗罗像个木头人似的,小胖也扁着嘴慌张地望着她。
“红红没了,我的红红妹妹没了啊。”好一会,罗罗爆发了。她哭喊着,将一把椅子砸得粉碎。豆豆顿时两眼发黑,软胯无力,顺着厨房门歪在了地上。
小年之夜,当万家欢乐的时候,出租屋里静悄悄的。豆豆坐在床上,抱着红红织给小胖的那件毛衣,在小猫咪的图案旁边,用白毛线织了一个“红”字,将心中所有的哀痛,伴着泪水一针一线织了进去。罗罗将豆豆做好的饺子装了三碗,供在红红的空床上,搂着小胖,让她给红红妈妈磕头。
红红去世后,豆豆的情绪一落千丈。这个爱说爱笑的川妹子,一下子沉默了许多,动不动就发呆。罗罗开始以为她是因红红的死悲伤过度,劝慰了几次。随着时间的流逝,豆豆还是老样子,而且日见憔悴。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小胖睡下后,罗罗爬到豆豆床上,搂着她说:“妹妹,你有什么心事,跟姐姐说说,别憋在心里。”
豆豆叹着长气,好半天不吭声,在罗罗的一再追问下,才难为情地说:“姐姐,有个事,真愁死我了。你还记得那个给我写情书的男生么?”罗罗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豆豆告诉罗罗,这个男生是城里卖地砖的一个小老板,追她追得紧,她也慢慢爱上了他。最近,小老板一直要豆豆辞工,到他店里去帮忙。豆豆一直好为难,没别的,就是放心不下小胖,怕自己走了,罗罗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他对你是真心的么?你真爱他么?”罗罗不放心地问。
豆豆的脸一下子红得像桃花,羞答答地说:“这个你放心,他对我很好。你不是外人,告诉你吧,咱们俩都……都偷偷好几回了!”罗罗暗暗吃惊,豆豆成天在眼前晃,什么时候跟小老板幽会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罗罗弹了豆豆一指头,“你呀你!”又爽快地说:“既然这样,你去吧。小胖你放心,我会带好她的。”
第二天中午,豆豆忽然将男友带回出租屋来了。豆豆所说的“男生”,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模样倒还周正,举止谈吐也不错。小老板进门后,坐下就对罗罗说:“你们跟小胖的事,我都听说了。我除了钦佩和支持,没别的好说。”他顿了顿,拉过豆豆说:“我和豆豆商量了一下,豆豆到我那里后,由我给小胖找一所全托园,费用全算我的。”
罗罗打量着豆豆的男友,迟疑着。豆豆不耐烦地说:“姐,你还考虑什么呀。小胖也是我的孩子,这事我豆豆妈做主了。”
罗罗见他俩是真心相爱,只好答应了。
小胖上全托园后,豆豆就辞了工,从出租屋搬走了。罗罗除了上班,晚上就去接小胖回来,的确轻松了许多。人在忙时不知不觉,一闲下来,病就来了。罗罗忽然患了腰痛,月经也不正常。每次接小胖回家,都不敢抱她了,一使劲,腰就疼得冒冷汗。她这才真正体会到,当一个妈妈是多么的不易和辛苦。
小老板的店在城东开发区,豆豆到出租屋很不方便。她一天几个电话,罗罗不敢说生病了,怕她担心。豆豆的男友偶尔也打电话过来,问一下小胖的情况。罗罗跟他说得最多的不是小胖,而是豆豆。“我妹子是个痴情人,也是个苦人,先生要好好待她。每次接她电话,她就跟我说她的爱,说她的幸福,我心里真为你们高兴啊!”那男的声音就沙哑了,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珍惜她疼她的。”
豆豆的幸福生活持续了不到两个月,罗罗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那天,豆豆忽然跑回出租屋,哀痛欲绝。罗罗以为是小两口吵架,问了半天,豆豆才说:“他他他……他原来有老婆!”罗罗大吃一惊,叹着气,也不知说什么好。见豆豆要死要活的,出主意说:“你呀你,那从现在起赶紧离开他呀。”
豆豆咬牙切齿地说:“不。我爱他,我要夺回我的爱。他不离婚,我就死给他看。”说完,也不听劝,就又找那男的去了。望着豆豆单薄的背影,罗罗的心碎了。她连忙给小老板打电话,也许是家里战火正烈,小老板一直关机。
罗罗尽管心急如焚,但自己又上班又照顾小胖又治病,实在是力不从心。再说,男女感情的事,自己一点经验也没有。
半个月后,小老板慌慌张张跑到工厂找到罗罗,说豆豆住院了。为什么住院,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
罗罗赶到医院,望着病床上的豆豆,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豆豆全身都缠满绷带,脑袋上的绷带,血迹斑斑。罗罗发疯一样抱住豆豆,大声叫道:“豆豆,快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事?”豆豆眼窝滚出两滴泪,张开干裂的嘴唇,说:“她们打我,是他老婆找人把我打成这样的。”罗罗回过头,死盯着站一边发抖的男人,一字一句说:“你要为这事负责任,否则,我杀了你!”小老板打着哆嗦,连忙表态,一定会照顾豆豆。豆豆用决绝的目光看了小老板一眼,对罗罗说:“姐,我不想活了。”罗罗痛断肝肠,安慰道:“豆豆你别做傻事。我要你活,小胖要你活,你四川的亲人要你活。你要勇敢地活下去啊!”小老板也扑到豆豆身边,像个娘们号啕大哭。
豆豆出院后,就神经失常了。医院治好了她身体的伤,没能治好她心灵的伤。她再一次回到了出租屋,要么死睡,要么专寻没人的地方瞎跑。她不认得路,却能摸回自己曾经住过的出租屋,她不认得人,却认得罗罗和小胖。她从不乱来,疯病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就直着嗓门唱歌。一会儿是《两只蝴蝶》,一会儿是《丁香花》。总爱抱着小胖唱,她发直的眼神,时常将孩子吓得大喊大叫。
罗罗的泪流干了,她不知道应该从哪里为豆豆讨回公道。好在小老板良知未泯,也许对豆豆有一份真爱。成天跟着豆豆,豆豆跑哪,他跟哪,神经也好像有点不正常了。
4
豆豆疯后,罗罗一个人独自承担起抚养小胖的重任。她拒绝了小老板的经济援助,硬撑了几个月,终于难以承受全托园高昂的学费,不得不让小胖退学。
将小胖带在身边,又时常牵挂着豆豆,自己再不能正常打工了,她决定将小胖带回湖北老家去。
临走前,罗罗找到小老板,要求他将豆豆安全送回四川老家。那男人也正有此意,并表示,将豆豆送回家乡后,会找一家最好的医院,让豆豆安心养病。
那天,罗罗送豆豆上车前,给豆豆洗了个澡,换上自己给她买的一套新衣服,又梳头打扮了一番。轻声交待说:“妹妹,咱们姐妹一场,今天就分手了。你回家要好好治病,小胖由我带着不用担心……”豆豆也不知听懂没有,镜子里的她虽然容颜苍白,却异常美丽。罗罗又对小老板说:“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是非非我不想再提了。豆豆交给你了,我相信你的良心,会遵守自己的承诺。”那男的赌咒发誓说,自己是真爱豆豆,再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了。
送走豆豆,罗罗也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抱着小胖挽着行李离开出租屋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住过的小屋,心里深情地呼唤着:“再见了,出租屋!你曾给过我那么多的温馨和欢乐,也给过我那么多的忧伤和痛苦!”
火车上,罗罗的心一直揪痛着。眼前一会儿浮现出红红的音容笑貌,一会儿浮现出豆豆的哀怨表情,一会儿又浮现出三姐妹昔日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当小胖不停地追问:“妈妈,咱们这是到哪儿去呢?”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她柔声对小胖说:“咱们回家呀,回姥姥家呀。”小胖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谁是我姥姥啊?”罗罗被问住了。她一路上神情恍惚,竟忘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自己出门打工近三年,忽然带回家一个孩子,父母会接受么?
火车在鄂西南一个偏僻的小站停下了,只停了三分钟就轰隆隆开走了。走在乡间小道上,小胖面对陌生的环境,紧紧贴在罗罗怀里。
天才刚刚放亮,四处的村庄都静悄悄的。罗罗抱着小胖来到家门口时,父亲正呆呆地站在门口,看到女儿,竟然一时没有反应。
“爹,我回来了。”罗罗欣喜地呼唤着。
父亲打了个哆嗦,向前窜了几步,猛然瞧见女儿怀中的孩子,惊问道:“这是谁家的娃呢?”罗罗笑了一下,快言快语。“在广东捡的孩子。”正说着话,母亲衣衫不整地出现在门口,明明看清了女儿,还在不停地念叨:“是我家罗罗回了么?是我家罗罗回了么?”罗罗将小胖和行李塞给父亲,一下子冲过去抱住母亲。
“妈,是我,是我回了。”
清晨的村庄马上骚动起来,左邻右舍听说罗罗回了,纷纷跑过来嘘寒问暖。罗罗还没进家门,就被热情的邻居围在了门口。众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罗罗两年多没见,变俊了,变秀气了。母亲张罗着往外给客人搬椅子坐,才发现自家男人愣愣地抱着个小孩,站屋门口不知所措。小胖刚才睡着了,这时被众人的寒暄闹醒,睁眼不见了罗罗,忽然大喊一声。
“妈妈!”
罗罗听见呼唤,响亮地应了一声。“哎,小胖,妈妈在。”冲过去就从父亲怀里接过孩子。
屋门口顿时鸦雀无声,大伙狐疑地望着罗罗母子,嘴巴惊成一片黑洞。
罗罗愣了一下,红着脸说:“我在广东捡的孩子。”大伙“哦”了一声,嘴巴仍然是黑洞。罗罗瞧明白大伙的脸色,连忙开始说小胖的故事。说到红红和豆豆,她忍不住又抹起泪来。再一抬头,发现屋门口的人几乎走光了。
夜里,罗罗和小胖睡下后,猛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另一间卧室里发生了争吵。过了一会儿,母亲慌慌张张跑到罗罗床上,脸色十分难看地说:“闺女,跟娘说真话,这娃究竟是咋回事?”罗罗旅途劳顿,困意正浓,打着呵欠说:“妈,我不是说过么?这孩子是捡的。”母亲想了想,继续说:“是不是在外面上当了……没事,跟娘掏心窝子。”罗罗吓了一跳,睡意全无。
“娘,你是怀疑这孩子是我生的?”罗罗急得要哭,只好又将小胖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母亲叹了口长气,痛心疾首地说:“这种事在咱们这一带又不是没发生过,说出去难听呢。娘当然相信你不会做糊涂事,也知道你从小心善。但人言可畏,口说无凭啊。今后有人问起,你得给人凭证堵人的嘴,免得让人瞎嚼舌啊。”
母亲说得知情在理,罗罗沉默了。她从没将问题想这么复杂过,在她单纯的脑子里,捡了个孩子跟捡了个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呢?凭证?红红和豆豆就是凭证嘛。天啦,红红死了,豆豆疯了,又没凭证了。连当年揣在小胖肚子上的那封信,也在出租屋搞不见了。
于是,罗罗实话实说:“妈,没凭证。”
母亲再一次发出呻吟般的叹息,默默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5
冬天到来的时候,罗罗的心,比冬天更寒冷。
村里有一种可怕的传言不胫而走。罗罗外出近三年,名义上在外打工,实际上是被有钱人包养了,当了二奶,跟人生了孩子。据说在南方,二奶给人生了孩子,如果是男孩,会获得二十多万的报酬。罗罗生的是个女孩,估计不值钱,被有钱人随便打发回来了。村里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将罗罗和小胖的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
罗罗的心在滴血,父母更是百口难辩,羞愧得出不了门。
在一个寒冷的晚上,罗罗迎来了第一顿毒打。父亲从外面做工回来,罗罗正给小胖洗澡。父亲吸了会闷烟,忽然咆哮道:“给老子打水洗脚。”母亲已经睡了,罗罗当然知道父亲的话是冲自己说的。但是小胖刚洗了屁股,裤子还没穿好,天寒地冻的,冷。就轻声对父亲说:“爹,你等下。我给小胖洗完了,就给你倒水。”
父亲再一次瞪大眼咆哮道:“这么说,这孩子比你爹还亲!”
小胖的小耳朵被外公的声音震得发麻,“哇”地一声吓哭了。罗罗生气地说:“爹,你就不能小点声。小胖回来没几天,本来就认生,你这么吓她,还不把她吓死!”
父亲蹦了起来,冲到厨房去了。罗罗还以为他自己去倒水,正难受间,背上一麻,整个人弹了出去。父亲红着眼,操着一块劈柴,气哼哼站在身后。
“这孩子是谁的种?你今天不说清楚,我揍死你。”
罗罗歪在地上,委屈地瞅着父亲。一边护住拚命叫喊的小胖,一边倔强地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过一百遍了。爹,你如果是为这事打我,我啥也不想说了,你打死我吧。”父亲一听,鼻子都气歪了,昏头昏脑挥舞着手中的劈柴,将罗罗揍得遍地打滚。
母亲外衣都没穿冲出来,见女儿默默承受着毒打,心疼得嗷嗷怪叫,死命抓住男人的手。央求道:“她爹,这孩子的确是捡的,你别难为女儿了。”
“捡的?我白长四十八年,咋一回都没捡过?”父亲横着眼说。
“跟她一起捡的,还有个江西姑娘和四川姑娘啊。可惜两个可怜的姑娘一个死了一个疯了。”母亲连自己都疑惑的事,紧急关头也拿出来为女儿开脱。
“世上有这么巧的事?骗得了谁?”父亲又用红眼睛逼视着女人问。见女人直哆嗦,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
罗罗从地上披头散发爬起来,抹着嘴上的血,冷冷地说:“科学会给我公道,我去做亲子鉴定。”
第二天,遍体鳞伤的罗罗抱着小胖去了县城。
几天后,罗罗回来了。她进门后,就从怀里掏出亲子鉴定,用稀粥贴在门上。父亲背着手将鉴定书连看了三遍,呆呆站了近一个时辰,走到女儿身边,摸了一下她的头。然后,默默抱起小胖。“走,跟外公出去转转。”
母亲的怨气终于爆发,寻了一把切菜刀和菜板,坐门口大骂起来。“乱嚼舌根的,短阳寿的,都来看看啊。看看我闺女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啊。你们好毒啊,害我闺女差点被揍死啊……”
骂一句用刀在菜板上剁一下,嘴角全是白沫。
就在罗罗全家为洗清不白之冤而扬眉吐气的时候,村里一个混混嬉皮笑脸来到罗罗家,先装模作样昂着头瞄了瞄亲子鉴定,然后大笑着说:“哂,这个呀。我花钱可以买到十张。”母亲正骂得起劲,一听这话,差点一菜刀砍在混混脖子上。“你再放屁,我一刀剁死你。”混混装出害怕的样子,咕噜道:“大婶,这年月只要有钱,啥不能造假?”角角落落躲着偷听的人,都被混混逗乐了。
只有一个人在偷偷地哭。罗罗搞不懂,这些平日原本善良的乡亲,为什么对这些无聊的事这么兴致勃勃呢?自己惹着谁了?又碍着谁了啊?
转眼一年过去了,“科学”也没能还罗罗一个公道。她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其间有两次有好心的媒人上门给罗罗提亲,小伙子最后都被流言吓了回去。
母亲对女儿说:“闺女,让小胖改叫你阿姨吧。那声妈妈,是有点刺耳朵。”罗罗没办法,就哄小胖说:“小胖,今后在人前,你叫妈妈阿姨,好不好?”小胖小小年纪,十分精明,马上望着罗罗,怯怯地问:“妈妈,我真是你从垃圾桶捡的啊?你是不是不要我啦?”罗罗一听,肠子都疼了,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你咋会是捡的呢?我不是对你说过么?那是骗外人的。你呀,是妈妈的亲骨肉!”
罗罗的苦心,谁能体会呢。她和小胖亲昵的交谈,连母亲听见,有时也直犯迷糊。
春节后,罗罗为了养活小胖,也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再一次出门打工。小胖还小,自己不能出远门,就到县城一家宾馆去当服务员。
面试过了,宾馆经理当场答应录用她。正式上班时,罗罗莫明其妙落选了。
罗罗打电话问原因,经理支吾半天,才说明情况。这家宾馆是政府接待站,对服务员的素质和人品要求很高。有人反映,罗罗曾当过二奶,家里养着私生子。
罗罗的电话“咣”地掉地上了。
6
在苦闷的日子里,罗罗决定反抗和自救。当年三姐妹收养小胖,不为名不为利,也从没把问题想得这么复杂。但是,让人做梦都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爱心最终演变成人生一道沉重而屈辱的枷锁。
在一个初春的晚上,罗罗坐在小胖身边,展纸握笔,给县妇联和省妇联写了一封信。这封信,长达十几页,再现了当年三姐妹收养弃儿的全过程,以及自己返乡后受到的种种非难。
信寄出后不到半个月,就引起了县妇联和省妇联的高度重视。那天,村里忽然驶进一辆电视采访车。县妇联、省妇联和省电视台联合出动,来采访和了解事实真相。
罗罗平静地接受了采访,她没有在镜头前哭泣,用铁的事实向世人再现了当年三个打工妹收养弃儿的全过程。领导和记者初步确认事实后,闻风而动,迅速联线四川和江西媒体,寻找红红的亲人和豆豆。
在省电视台转播车上,罗罗在银屏上看见了好姐妹红红那开满野菊花的墓地,见到了久别的豆豆。豆豆穿一件花袄子,站在两间破败的瓦屋前。她的病情有好转,但并没有全面康复,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的。她见到罗罗第一句话就是,“小胖还好么?我要见见她。”罗罗马上抱起小胖,让她辨认银屏上那个清瘦的女孩是谁。小胖端详了片刻,高兴地跳起来欢呼:“豆豆妈妈。”豆豆一激动,言语又不清了,被记者扶进屋去。
省电视台的专访节目在黄金时段连续报道,在全省观众中引起了强烈震撼。
那天下午,村里又迎来了一个客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在记者的陪同下,直奔罗罗家。
罗罗正坐门前给小胖喂饭,女人看见小胖,情绪激动,两眼发直。罗罗诧异地瞧瞧女人,又瞧瞧小胖,从女人眉眼间,看到小胖熟悉的神色,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
“我的恩人,我的孩子啊!”女人喊道。
女人名叫芳芳,正是小胖的生身母亲。她是河南人,从南方遗弃小胖回到家乡后,跟同村的一个小伙子结婚成家。新婚不久,夫妻俩买了一辆车跑运输。苍天有眼,这次运货到湖北,芳芳患了重感冒,在湖北一家医院住院治疗。在病床上,她无意间看到了三个打工妹收养弃儿的报道,联想到自己的隐痛,心马上抽紧了。从捡孩子的地点和罗罗口述的那份弃书,她明白了,那个弃儿正是自己当年遗弃的女儿。她刚开始吓坏了,没想到事隔几年,自己的隐痛又一次无情地展现在眼前。随着报道的深入,她被罗罗的遭遇震惊了,没想到本该发生在自己身上屈辱的一幕,竟然发生在一个本来清白的好心人身上。芳芳躺不住了,她要站出来认女,要勇敢地面对自己曾经的愚蠢和错误。她拿起了新闻热线电话,“我就是那弃儿的母亲!”
“罗罗妹,你受苦了。”芳芳搂着罗罗,泪如雨下。芳芳的出现,关系到小胖的抚养权问题。经协商,罗罗做出痛苦的抉择,将小胖还给她的生身母亲。这也是大家的愿望。罗罗毕竟还是个没出嫁的大姑娘,小胖回到芳芳身边,有利于罗罗今后的生活。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芳芳抱着女儿,一定要补偿罗罗。
罗罗百感交激地望着芳芳,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她说:“我把女儿还给你。条件,我肯定是有的。”她想了想,接着说:“这样吧,你让小胖跟我睡最后一夜,别打扰我。明天早上,我告诉你条件。”
当天夜里,芳芳忐忑不安地独自睡在罗罗隔壁房里,思绪万千。半夜偷偷爬起来两次,从门缝里看见,罗罗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她手里抱着一件毛衣,在织着什么。
第二天清晨,芳芳和记者都等在门口了。罗罗好半天才出来,她抱着小胖,小胖穿着一件粉红的毛衣,毛衣胸前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猫。这件毛衣正是红红生前给小胖织的,红红去世后,豆豆在小猫旁边用白毛线绣了个醒目的“红”字。现在这件毛衣上,“红”字一左一右分别用深蓝和深黄毛线多绣了两个字,组成了“罗红豆”三个字。
罗罗脸色苍白,两眼红肿出现在门口。她拉过芳芳,缓缓地说:“芳姐,你昨天不是问我,你领走小胖的条件么?我现在告诉你。”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目光凝聚在罗罗身上。
“我的条件是,这个孩子跟你走后,不得更改姓名。她,永远叫一个名字:罗红豆。”
芳芳的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奇怪的名字,终于懂了。“我对苍天发誓,我的女儿一生一世就叫罗红豆。”
罗罗将小胖交给芳芳,转身就进屋去了。
汽车开动后,小胖一直在要妈妈。车出村口,司机才从反光镜里看见,一个女孩,跌跌撞撞跟在车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