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河乡遭受了一场罕见的龙卷风灾害,损失最惨重的要数河湾村。村头的百年银杏树被连根拔起,10多户人家的青砖瓦房被掀得七零八落,随着龙卷风而来的冰雹,大的如鹅卵,小的如鸽蛋,将正在扬花吐穗的农田砸得惨不忍睹。就在这时,乡里调来了新的党委书记陈善友。这新书记走马上任,却让打小与他结下梁子的黑皮隐隐感到有些“后怕”。
龙卷风过后的第二天,村主任拿着大红请帖来到黑皮家,说是乡里的陈书记请他到镇上参加救灾座谈会。黑皮脑子里倏地跳出“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句老话,心想:这陈善友分明是在显摆自己,要在大庭广众下向我耀武扬威,或是想找个什么茬儿当众羞辱老子!他将请帖撕成碎片,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吼道:“不去!你告诉姓陈的:要报仇雪恨,直接冲我来好了!”吼得村主任一头雾水。黑皮的老婆李翠娥在一旁看不过去,正要规劝几句,被黑皮剜了两眼,赶紧把话咽下肚里。
陈善友也是河湾村人。在离村18里地的镇上念初中时,他与黑皮、李翠娥是同班同学。那时的陈善友身材瘦小,像只病猫;黑皮呢,墩墩实实,皮肤黝黑,像头黑犊子。用现在的话说,陈善友是班里的“学霸”,为跳出“农门”发奋学习,门门功课全都优秀;黑皮呢,三天两头逃学,学习成绩在班里倒数第一。班花李翠娥跟陈善友十分要好,陈善友是她崇拜的小“男神”。每个周末他们俩结伴回村,星期天下午又结伴回校上课。一路上有说有笑,那亲昵的样子,活像一对小恋人。这让黑皮非常嫉恨,没少给陈善友使绊子。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黑皮在通往镇子的山路上挖了个坑,埋了个逮黄鼠狼的小铁夹子,然后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不多时,结伴回校的陈善友和李翠娥出现了。走在前头的陈善友只顾给李翠娥讲解一道数学难题,突然“咔哒”一声,右脚踩中了铁夹子,钻心的疼痛让他惊叫一声:“哎哟!——”一屁股坐在地上。仔细一看,铁夹子夹住了脚尖,锐利的铁齿“咬”破了凉鞋,把几只脚趾“咬”出了殷红的血。按山里人的规矩,要等天黑以后才准在山道上下铁夹子捕兽,还必须打上草标向行人作警示。此时,太阳还没下山呢,埋铁夹子的地方也不设标识,是谁那么缺德?李翠娥眼尖,发现不远处的草丛在摇动,便大喝一声:“是人是鬼,快滚出来!”一个身影借着草丛树干的掩护,跑了。虽说没看清面目,但凭那身形、衣着,李翠娥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黑皮!果然,陈善友在铁夹子上也发现了錾出的记号——“一丁”,这是黑皮大名!从此,两人结下了梁子。黑皮呢,也揣上了一块心病——因为,陈善友在同学中说起这事,扬言:“血债用血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初中毕业后,陈善友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李翠娥和黑皮没被录取,回到了乡下。也就在这一年,陈、李两家给陈善友和李翠娥订了亲——按山里人祖辈传下的习俗,父母给儿女打早订婚并不奇怪。这让黑皮更加嫉恨,眼睛快滴出血来了!后来,陈善友上了大学,李翠娥觉得自己是只山鸡,配不上前程远大的金凤凰,便不顾陈善友的反对,硬要解除婚约。黑皮见有机可乘,就对李翠娥软磨硬泡,趁一次上山打柴的时候,占了李翠娥的身子。李翠娥本想告发黑皮,但一想到山村里的陋习,失身的女子一辈子将抬不起头来,只好含泪下嫁了黑皮。当陈善友回到村里见到李翠娥时,婚事已无法挽回了!后来,陈善友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在县民政局工作。不久,又当上了副局长……
有道是冤家路窄,现在,陈善友偏偏回榴河乡来当党委书记。黑皮成了陈善友辖下的子民,自然想起了小时候结的冤仇,再加上那“夺妻之恨”,陈善友怎会善罢甘休?
村主任从乡里开完救灾座谈会回来,对黑皮说:“陈书记说哩,等他有点儿空闲,一定回村里看望你。”黑皮心想:这不是给老子下战书吗?他喷着响鼻应道:“来吧,老子就等着这一天!”别看黑皮表面上气壮如牛,其实心里也很发虚:有权有势的陈善友,要整趴我这么个村民,岂不是易如反掌?从来一捱枕头就鼾声如雷的黑皮,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稳,耳边老回荡着陈善友当年的誓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绞尽脑汁,想着对策,可有什么办法呢?大不了鱼死网破呗!
榴河乡三天逢一集。这天,黑皮到镇上赶集卖鸡蛋,忽然看到陈善友从乡政府走出来,赶紧把头上的竹笠拉下来遮住脸,可还是被陈善友发现了。陈善友掀开竹笠,笑道:“黑哥,10年不见,你还是体壮如牛啊!来赶集呀?卖鸡蛋呀?——这蛋,我全买了!”
“不卖!”黑皮冲道,“这蛋,是给月婆子吃的,你没资格!”陈善友噎了口气,说:“我老婆快坐月子了,你也不卖?”黑皮嚷道:“不卖不卖就是不卖!”陈善友却仍是满脸笑容,嚷道:“好你个黑哥啊,今天哪,这蛋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我买定了哈!”黑皮火冒三丈,将盛蛋的竹篮子往地上一砸,几十颗鸡蛋全砸碎了,黄黄白白淌了一地。临走,还砸下一句话:“捡回家喂母狗去吧!”陈善友怔了一会儿,掏出张百元大钞,追上前去,却不知黑皮闪到哪儿去了。
围观的群众见乡党委书记当众受辱,都指责黑皮的不是。陈善友轻轻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就算他是头犟牯牛,我也要把牛鼻子给穿上绳索。”
转眼,陈善友到榴河乡上任快一个月了,好不容易才把龙卷风之后的救灾工作理好头绪,老天爷却像有意跟他作对——气象预报,近期有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要预防50年不遇的洪涝灾害!陈善友曾好几次回河湾村检查救灾和防洪工作,可就是见不到黑皮。他知道,黑皮是在故意避开他。早两天,他又特意回了一趟河湾村,村主任告诉他:黑皮到50里外的摩云山采药材去了。
气象预报也真够准,就在陈善友回乡政府的当天晚上,大雨一连下了五天五夜,全乡七十多个自然村大半受灾,紧傍榴河的河湾村被洪水围困告急!
在摩云山采到了十多斤野生天麻的黑皮,冒着大雨回来了。他走到村前的高岗,只见满眼是黄汤汤的洪水,而且还在急速上涨,露出水面的房顶,像一座座孤礁。黑皮不知自己一家老小的死活,急得直跳脚。忽然,房顶上出现了几个人——那是老婆翠娥、孩子和年近七十的老父亲!黑皮顾不得激流漩涡,就要跳入水中去搭救,却见一只橡皮冲锋舟向他家驶去。他看清了,站在舟头的是陈善友!陈善友爬上房顶,将黑皮一家老小扶到冲锋舟上。冲锋舟刚开出几丈远,房子就“轰隆”一声倒塌了,冲起老高的水花,好险哪!
这场洪水,让黑皮家十多亩田地颗粒无收,新建的泥墙瓦屋也泡成了黄汤。洪水退后,村主任挨家挨户询问灾情,说要统计上报乡里。统计到黑皮家时,黑皮没好气地说:“上报个鸟!报也白报!”村主任说:“还是报吧,日后好领救济。”黑皮的牛脾气发作了,吼了一嗓:“不报!要抱,你回家抱老婆去!”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村主任嘟嘟哝哝地走了,他哪知黑皮心里还结着个死疙瘩呢?
黑皮把一家老小安顿在村边的小山洞里。从龙王爷口中抢出来的10来斤大米吃光了,两个娃娃饿得嗷嗷哭叫。黑皮举起巴掌,骂道:“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丧!”老婆李翠娥咕哝了一句:“有能耐别拿孩子出气,这算什么汉子?”黑皮气不打一处来,吼道:“老子没能耐,你嫁陈善友当官太太去,跟他去吃香的、喝辣的!”李翠娥被呛得嘤嘤直哭:“早知如此,我就是嫁鸡嫁狗,也不跟你活受罪!”气得黑皮摔碎一个瓦罐,嗷嗷直叫:“你怕个鸟!人不死,粮不断,大不了全家人到城里讨饭去!”大人、娃娃全被他一副凶神恶煞相给镇住了,连大气也不敢出。其实,黑皮心里也愁苦得很啊!他抱着个光脑壳,斜靠着阴湿的洞壁,闭目盘算着日后的生计。
这时,村主任来了,一进山洞就喊道:“黑哥,陈书记和乡干部看你来了!”黑皮的心“咯噔”一震,仍闭着双眼,暗想,果然冤家路窄,让他看笑话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凭感觉,黑皮知道站在自己跟前的人就是陈善友。
“嫂子!”陈善友叫了一声李翠娥,令李翠娥百感交集。她轻轻扯了扯身旁的黑皮,被黑皮赌气将手拍开。黑皮在心里骂老婆:“没骨气的东西!”
“黑哥,是不是生病了?”随着话声,陈善友的手摸着黑皮的额头——从前那双瘦筋筋的小手,如今变得宽厚多了,还带着微微的体温。黑皮眯缝着双眼,仍不答话。陈善友吩咐村主任,待会儿派人到乡招待所运两铺架子床来,不能让老人和娃娃睡在潮湿的地上,立即住到救灾帐篷里去。村主任一边应承,一边对黑皮说:“黑哥,我还上报了你家的灾情。陈书记一进村,头一家就奔你这儿来呢!这不,送来了衣物、被褥,还有大米、食油。过些天,还发放种子、化肥,还要帮助塌房户灾后重建呢!”黑皮的心又是“咯噔”一震,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戒备。俗话说:凤凰落毛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准备接受陈善友的奚落、侮辱与挑衅。
“哈哈,好你个黑哥啊,莫做病歪歪的卧栏牛,打起精气神来嘛!世上没有趟不过的大河,翻不过的大山!”他见黑皮还是沉默不语,知道他心里还存芥蒂,笑道,“老同学啊,我知道你肚子里钻着一条虫子——是想起10多年前的事吧?哈哈,鸡仔打架头对头,娃娃吵架不记仇。那时候我也真混,说了那些狗屁话。这些年,我一直后悔死了!”
世界上有些事情真奇妙,这“冤家”二字,既可能是仇人,是水与火,是针尖对麦芒,但也可能是夫妻,是兄弟,是以德报怨的朋友。
“娃他爸,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李翠娥再也忍不住了,噙着泪,又一次扯了扯黑皮。
黑皮睁开眼睛,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老父亲颤抖着手,对着陈善友“扑嗵”跪下,呜咽着说:“陈书记,你不记恨,不结仇,我代这不肖的蠢牛给你赔不是了!”陈善友赶忙拉起老人,连声说:“大伯,你这就为难我和黑哥了!兄弟情谊在,一笑泯恩仇嘛!你老再不起来,我也要给你跪下了!”说罢,他从皮包里掏出1000元递给老人,说:“大伯,这是我和我爱人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老人泣不成声,一个劲地点头。黑皮的胸中倒海翻江,也立马跪下,伴着两行热泪,从喉头迸出两个字:“兄弟……”李翠娥和乡干部们连忙扶起老人和黑皮,山洞里一片唏嘘感叹声。
不是冤家不聚头!黑皮和陈善友的两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