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青铜釜》故事荟

  碾子峪乡的鸡窝岭村,地处冀东长城外一个特别偏僻的山坳里,只有二十几户人家。可今天这里如同过大年一样,村民们杀鸡宰羊,置酒买菜,热闹非凡。这是为啥?原来是乡政府接到县侨办的紧急通知,明日有一位台胞回鸡窝岭省亲祭祖,乡里哪敢怠慢,急派人到鸡窝岭安排接待。
  
  这消息一传开,鸡窝岭人激动不已,如果小小的鸡窝岭能得到台商的支持,那么村里的道路和饮用水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这位台胞是哪个家族的呢?很是让人费解,因为鸡窝岭的二十几户人家共有张、李、董、胡、曹五个姓,挨个排也没排出哪家与台湾有关联,最后想出张家有一支系曾在奉天(沈阳市)做买卖,这家的一个儿子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了兵,一走就毫无音信,下落不明。莫非是他没死,随军队去了台湾,没忘祖宗,晚年回来祭祖?经这么一倒扯,大家认定这位台胞肯定就是张家的了,于是接待宴就安排在张家辈分较高的一家。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行数十人的队伍来到了鸡窝岭。进村时礼炮在空中炸响,数挂鞭炮如墙倒石崩。
  
  在进村的人群中,有一位白发老人,稍有些驼背,但面容清癯,气宇不凡。人们认定这位就是台胞了。张家和村里人把老人迎接进屋后,村主任首先开口道:“张老先生气色不错,今年高寿啊?”
  
  县政协副主席兼台办主任周民忙纠正说:“错了,老先生姓弓,不姓张。”
  
  老先生欠身拱手补充说:“老朽弓剑扬,弓箭的弓,宝剑的剑,迎风飘扬的扬。”
  
  大家一听,满屋皆惊,别说是鸡窝岭,就是整个碾子峪乡范围内也没有姓弓的呀!是不是弄错地方了呀?这时张家的长辈受不住了,悄悄把周民拉到一边说:“周主席呀!是不是把地名搞错了,我们鸡窝岭就五大姓,根本就没有这个弓姓,请领导赶快弄清楚,别闹出笑话来!”这时村干部、乡里领导也都凑上前来要求弄清情况,出了误会谁的面子都不好看。此时周民也有些迟疑,敲了一下脑袋说:“应该不会错吧,他说的县和方位完全没有错,只是乡镇的名儿他记不准了,可这鸡窝岭自然村全县只有这一个呀!”
  
  “可是他的姓,他的名儿?其实我们非常希望我们鸡窝岭能攀上个海外关系,可贴不上边的事,我们也不能硬往上贴呀。”鸡窝岭的村干部说。
  
  面对这些疑问,周民扬扬手说:“大家不要急,是与不是,我会认真落实的。我以为,在战争年代,为了革命需要,隐姓埋名,取化名的人不在少数,弓剑扬?张字开笔是弓,剑是代表长字,正好就是张,由此推论,老先生还应该是张家人,弓剑扬说不定就是老先生的化名。”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人们对周民副主席的判断大加赞赏,不愧是领导,想事儿就是周全,弓剑扬肯定就是老人家的化名。鸡窝岭人的情绪又提升了起来,大家又重新聚拢在老先生周围。此时老先生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说:“我刚到鸡窝岭,还没有谈这件事,估计那个青铜器没什么大问题的,当年埋时我在现场,有进展时我给你电话,好了,就这样。”
  
  弓剑扬撂下电话后,大家也都落座了。周民副主席说:“弓老先生此次家乡之行,肯定是感慨较多吧?您老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青铜器?与这次省亲有关吗?”
  
  弓剑扬说:“是啊!当年我来这儿时,还不到二十岁,离开已经六十好几年了,往事不堪回首啊!青铜器之事暂且不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那老先生现在的姓名肯定是化名了,那么您老原来的名字是怎么称呼的?村里的人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您的真实姓名。”周民继续问。
  
  弓剑扬稍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说:“我从小就叫弓剑扬,当八路军时叫这个,就是被国民党军俘虏去也没改,还叫弓剑扬,从没改过,我怎么是化名呢?”老先生此话一出,众人更是一头雾水,越来越离谱了。就此可以断定此人要找的家乡根本就不是鸡窝岭。村主任凑上前去问:“老先生,我是农村人,说话就喜欢直来直去,您和鸡窝岭谁家是一个家族呢?”
  
  只见弓剑扬眼含泪花地说:“你们都有些误会了,我虽然不是这儿的人,但鸡窝岭胜似我的家!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跟随部队转战南北,有一天我突然得了重病,估计是伤寒,部队把我送到这里,是鸡窝岭的乡亲们用小米粥把我救活的,这里就是我的家呀!”说完老人热泪纵横。直到这时人们才明白,原来眼前的台胞老人是当年在鸡窝岭养过伤的八路呀!人们再次激动起来,抗日时期,因为鸡窝岭山高路远,人迹罕至,是八路军经常落脚的地方,是重要的抗日根据地。那个时期先后有十几个八路军伤病员被送到这里养伤、养病,可是回鸡窝岭看望乡亲的他还是第一个。
  
  有人问:“您老当年在谁家养的病呢?”
  
  接着弓剑扬讲述了他在鸡窝岭养病的一段鲜为人知的经历:弓剑扬是红军长征时期的孤儿,一直跟随部队生活,长大后,被送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毕业后担任部队文职干部。因为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宝贵财富,他得病后,为了绝对的安全,上级不允许他在任何人家里养病,部队将他秘密转移到鸡窝岭杉树洼的一个山洞里养病。这件事只有鸡窝岭唯一的共产党员、八路军的联络员李铁刚知道,由李铁刚安排可靠人曹二侍候弓剑扬。曹二五十多岁,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可为人忠厚老实,对八路军有好感,交给他任务绝对坏不了事。曹二每天以上山砍柴为由,给病八路送饭。弓剑扬在山洞里住了一个多月了,没被外人发现。有一日,曹二一天都没有来,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曹二才身上背个包袱来了:“八路兄弟饿坏了吧?狗日的日本鬼子,把山下村庄的粮食、牛羊都抢走了,把我们百姓的房子全烧光了,一间没剩。幸亏我在藏这个铜锅时,在里边放了米,要不然可就坏事了。”
  
  “日本鬼子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残忍?”弓剑扬问。
  
  曹二回答说:“日本鬼子说我们鸡窝岭窝藏八路军,就强迫我们都搬到山外的围子里去住,这里划为无人区,不许有人居住,为的是让八路军没有落脚的地儿。暂时我也不能下山了,鬼子说他们每天都来巡逻。”
  
  就这样,曹二与病八路弓剑扬就同住在一个山洞里,白天不敢生火做饭,只有天黑才做一次饭,做一次吃两顿,只弓剑扬一个人吃,曹二不吃,他说他山下有吃的。每当曹二煮饭时,弓剑扬都拿本书在旁边看,煮饭的锅是铜的,有些发黑,两边有好看的耳子,锅内是看不懂的阴文,锅外是阳文,弓剑扬想:这也许是人们说的甲骨文吧,他问曹二:“大叔,这锅很特别,是从哪里来的?”
  
  曹二说:“说起话长啊!我二老爷当年是唱喜歌子的,就是谁家办喜事给说唱一套吉利话,也叫‘咂喜’。他能说会道,走南闯北,有这么一天,京城的一位王爷到口外办差,走在一个陡峭的山路上,一位轿夫踩翻了一块石头,正赶上我二老爷也走到这里,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轿子给托住了,那位轿夫掉下山崖摔死了,轿子则保住了,轿子里面的王爷只是虚惊一场,一块皮儿都没擦破。我二老爷成了王爷的救命恩人,他就顶替那位摔死的轿夫,成了王爷府的人了。八国联军进北京那年,慈禧太后和几个王爷都西逃了,我二老爷没跟着去,他从宫里划拉两箱子东西逃回了家,当年就属这个锅子最笨重,我向二老爷要,他还真就给我了。”
  
  弓剑扬说:“我说呢!文字怪怪的,古色古香,原来是皇宫里的物件啊!只是用它来煮饭吃,太可惜了!”
  
  曹二笑了一下说:“不可惜,能用它给咱八路煮饭吃也值了,算它在我手里没白呆一回!这次也多亏有它,我在藏它的时候便藏了满满一锅子米,要不可就抓瞎了。”
  
  几天后,米没有了,曹二冒着生命危险到山下去找粮食,可小村里烧得精光,山外的围子里,日伪军控制得紧,他每次下山都空手回来。曹二与弓剑扬在山洞里坐着,已三天多粒米未进了。当天要黑下来时,曹二说:“我给你烧点开水喝吧。”说完提着铜锅走出了山洞。可是曹二这一走一夜也没回来;第二天也不见他的踪影。弓剑扬想:曹二没准是扔下我不管了。到了傍晚,洞外才传来了脚步声,可来人不是曹二,而是李铁刚,李铁刚走入山洞,可山洞里却空无一人!李铁刚都吓懵了,他急切地小声喊:“曹二,曹二!你们到哪去了?”
  
  这时离山洞口百八十米的一棵茂密的大桲椤树上传来了回应:“我在这儿。”接着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弓剑扬从树上下来了。李铁刚迎上去说:“怎么藏到树上去了?曹二呢?”
  
  弓剑扬说:“曹二昨天傍晚出去了,他说给我烧水喝,就提着铜锅子到下边提水去了,可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我怕他叛变告密,才躲到树上的。”
  
  李铁刚一听,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曹二叛变告密?就是我能他也不能!他肯定是出啥事了!”李铁刚说完,就急奔而去,不一会儿,山坡下就传来了男子汉压抑而悲伤的哭声。弓剑扬寻声奔去,发现曹二已经死在了一个石坎子下,十几步外有一眼山泉,铜锅子里的水没撒,还抱在曹二的怀里。李铁刚告诉弓剑扬,曹二不是摔跟头死的,是饿死的。弓剑扬听后,抚着曹二的尸体泣不成声。等弓剑扬缓解悲痛后,不知李铁刚从哪儿弄来锨镐和一截烧剩下的破炕席头子,流着泪就地掩埋了曹二,连同那只古铜锅。
  
  此次李铁刚来是传达上级的指示,要弓剑扬转移。在转移过程中,没有遭遇日本鬼子的追击,而意想不到的是,冤家路窄撞上国民党的中央军,他成了国民党军的俘虏。事隔三年,他被押往台湾。在台湾的几十年里,他始终做军事研究工作,退休后闲着无事他迷上了古董收藏。一次,他在一家收藏杂志上发现了一则来自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消息:在故宫收藏档案目录上有一只青铜釜散失,是大周朝器物,为周公旦所用,相当珍贵,八国联军入侵时期遗失,请海外爱国人士留意,为国寻宝。而且还有一幅参照图。弓剑扬一看,眼前一亮,这不就是当年在鸡窝岭山洞养病时,曹二用来为自己煮饭的那只铜锅吗!从此,这只青铜器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他多么想回大陆呀。近时期两岸关系不断得到改善,以至实现“三通”,此时,已年届九旬的弓剑扬才实现了梦想。
  
  弓老先生讲到这里,鸡窝岭人才琢磨出点味来,人们到屋外议论说:“原来老家伙不是冲咱们的家乡来的,是冲古董来的,不能便宜了他,更不能让国宝流失到海外!”村主任还把周民主席拉到一边说:“这件宝可不能让他带走啊!请县领导为我们做主呀!”
  
  周民主席也很意外地说:“县里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事,请你们放心,这件宝绝不会让他稀里糊涂带出去的。我这就请示省侨办,看怎样处理。”周民电话打过去一会儿,省里回答是:该台湾同胞的签证只是回乡省亲祭祖,没有其他附加条件。接到省里的答复,村、乡、县三级都很气愤。村主任上前说:“老先生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老先生此来的目的是不是要把与曹二老人一同埋葬的那个青铜釜挖出来呀?”
  
  弓剑扬拱了一下手说:“老朽这次来只是想看看埋着的那只铜釜是否就是收藏杂志刊登的那件文物,若是真品那可是价值连城啊!”
  
  村主任接着说:“弓老先生,曹二老人侍候你好几个月,有限的粮食给你吃,他活活被饿死,他是你的恩人呐!为了一个破铜锅子,你竟然要扒他的坟!你忍心吗?”
  
  弓剑扬有些激动地说:“那件文物至关重要,不扒坟怎么办?不能让国宝永远埋在地下吧?这一点乡亲们尽管放心,曹二老人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会忘记的,我要买一口上好的棺材,厚葬老人家,还要为他刻一个大大的墓碑。”
  
  这时曹家的人说话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就是修上一座纪念堂也不许你扒我们曹家的坟!我一看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想把我们祖上传下的财宝据为己有,没门!”
  
  此时的弓剑扬手已颤抖,气呼呼地说:“什么!我没安好心?我想据为己有?这是对我人格的藐视!我弓剑扬虽然当了俘虏,但我没有背叛八路军,没有向国民党军提供任何情报,没有做对不起人民的事,也没有做过对不起良心的事!”说着他取过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页纸,举到人们的面前说:“这是北京故宫博物院给我的委托书,请你们看一下,我是据为己有吗?我还告诉大家,为国家找回国宝是有奖励的,我没有资格得这个奖励,只有鸡窝岭有资格得,我想用这笔钱修我们的公路,解决我们的吃水困难问题,钱不够我来补。”
  
  这时,周民带头鼓起了掌。弓剑扬激动得热泪盈眶,接着说:“没有曹二爹,没有鸡窝岭的乡亲们,我弓剑扬能有近90岁的今天吗!我已决定在我的有生之年为我的第二个故乡做点什么,我要来这里安度晚年,我要用一生的积蓄把咱鸡窝岭建成‘红色革命旅游区’,我亲任董事长。”
  
  屋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一年后,一条宽阔的水泥公路直通偏僻的鸡窝岭村,可谓是天路入云端;一排排别墅式的建筑依山而建,各种与抗日战争有关的地点和人物都以雕塑、声光等形式做成了景点。在纪念馆里除图片展示外,还制成了动漫宣传品。村里钻了三眼深水井,不仅解决了吃水问题,而且在高耸于南山的石崖上建成了人工瀑布。昔日贫困闭塞的穷山沟,如今变成了秀美山庄,堪比“世外桃源”。
  
  这天,十几辆轿车开进了鸡窝岭,有国家文物局、北京故宫博物院、省、市、县有关领导,是前来参加鸡窝岭村“红色革命旅游景区”建成揭牌仪式的。这一天的鸡窝岭村又像过大年一样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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