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花园的后期工程还在施工当中,张毅家所在的6楼对面就是施工现场,每天都矗立着高高的塔吊,如蚁的民工在那里忙忙碌碌。这些农民工大多来自本县的农村,早晨开着一辆坐满人的三马车来到工地,一直干到傍黑才开车回家。
这天中午,一位多年好友约张毅去喝酒,他骑车正好路过施工现场旁边的这条马路,发现一溜儿的农民工正在路旁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他们衣衫不整,尘垢满身。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那灰遢遢的人群里传了过来:“张毅!”
张毅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对着他傻笑,原来是他的叔伯兄弟张三多。只见他嘴里嚼着馒头,说:“巧哩,真是常赶集没有遇不上的亲家!”张毅和三多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
张毅问道:“你们来了几个人?”
话刚说完,从那人群里突然站出来七八个人,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三多一一给他介绍,都是一个村的,说起来都沾亲带故。
张三多在众人面前炫耀说:“俺张毅哥现在是咱们县知名的作家,上过电视,是咱们村的骄傲哩!”
张毅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来到县城十几年了,常常以城里人自居,到了老家也是前呼后拥的,显摆得很。张毅说:“我就住在对面的6楼,明天你们就不要在这里啃冷干粮了,都到我家去做客!”
第二天张毅忙碌了一上午,准备了一桌还算丰盛的午饭,张三多一行一到,就风卷残云吃起来。饭后,他拿出来一条“紫云”烟。老乡们也不客气,个个吞云吐雾,临走这条“紫云”一盒也没剩,都进了他们的衣兜。
张三多悄悄把张毅拉到一旁,说:“哥,俺跟你商量个事儿,俺们往后中午能不能到你这里来吃呀?”
张毅犹豫了一下,妻子上班,他还要写作,就是两个人的饭菜也够自己忙碌的了。其实建筑工地旁边有好几个摆摊儿的,他不理解他们为啥还要自己带干粮。
三多说:“外面摊儿是比饭馆便宜,可摊主儿心黑,看见俺们这些农民工都想宰上一把。现在金融危机了,钱不好挣,干啥把钱都让他们赚去呀?你只要好歹给俺们弄一口热饭吃就中!”
张毅不能在老家人面前掉面子,咬着牙说:“中,往后中午你们就到俺这里来吃!”
其实,午饭也是张毅从外面摊儿上给他们买来的,他还要耐心做妻子的思想工作。最后妻子决定中午不回家用饭,但有一个条件,不要让三多他们弄脏了这个家。
几天后,张毅突然接到张三多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受了伤,住进了县医院。
张毅买了一些水果,风风火火赶到了医院,找到张三多所在的病室时,发现村里来的几个民工都到齐了,就是不见老板的面。只见张三多躺在病床上,脚上缠着绷带,说是被砸伤了。原来老板不承认三多是因公受伤,而是自己不慎造成的。三多他们要跟老板对簿公堂。
两天以后,老板还是不见面。三多乞怜地对张毅说:“哥,你笔杆子硬,可要给俺主持一下公道呀!”
张毅找到三多他们的老板,费了许多的唇舌,老板终于答应给张三多付医药费,并且照常给他发误工费。
谁知道刚刚过了3天,张三多就一瘸一拐地上了工地,干了一天下来,脚肿得成了馒头。他回不去了,就住在了张毅家。张毅对他一顿严厉的训斥,张三多呵呵地傻笑说:“这点伤没啥!再说人家给了咱脸面,咱也不能得寸进尺呀!”看来,三多也是爱面子的人。
第二天,张毅带着张三多去医院换药,发现老板早就派人把医药费给结了,他只好给三多垫付了医药费,回来的路上一直埋怨三多不识时务。三多说:“哥,你们城里人就是跟咱乡下人不一样,不可交,不讲脸面。当然,哥,你不是那样的人……”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张毅洗完三多他们用过的餐具,坐在电脑前准备写作,手机突然又响起来了,一看是三多的号码。只听见三多急火火地说:“哥,俺们被派出所拘留了,赶紧想法子出面保俺们。”
张毅吓了一跳,以为他们出了命案,慌忙骑车赶到了派出所。
原来,今天老板安排三多他们去挖排水管道的地沟,他们在地下挖出了一段废弃的电缆。几个人趁着中午的机会想卖给废品收购站,废品收购站的老板不敢要,三多他们一走,收费站老板就打电话报了警。电缆属于国家财物,再者倒卖有色金属也是犯法的。
张毅跟派出所主管人员交涉了一阵,人家的态度十分强硬,说什么也不放人。随后,他又找到三多他们的老板说明了情况,老板气呼呼地说:“我还要找他们算账呢!为了挖一根电缆,他们把附近居民的房基都给挖空了,人家还想告我呢!再说,他们因为一根电缆把地沟都挖得偏离了方向,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值得可怜!”老板当着张毅的面发誓不再保三多他们,他说农民工有的是,走了穿红的还来挂绿的,因为这一帮捣蛋鬼不值得担当!
经过张毅多方周旋,三多他们总算被保出来了。三多一见到张毅就哭了,说:“哥,我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的面了。”
随从的几个人还不服,说在农村,地下挖出来的东西就归本人所有,这城里人就是不好招惹,啥都要较一个真招儿!对于他们,张毅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板说啥也不收留他们了,不但如此,还要他们缴纳一部分赔偿金。三多对张毅说:“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赖掉俺们的工资。”
三多他们找老板当面理论,理论到最后依然是没有结果。现在正是农闲时节,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有听之任之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张毅坐在电脑前无法入静,一篇文章也没写,脑子里都是三多他们的事情。不但如此,他还搭进去了5000多元。妻子每天都给他脸色看,说他“死要面子活受罪”。张毅希望楼房快快竣工,跟三多他们拜拜!
楼房终于竣工了,张毅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张三多了,日子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清闲下来的他却又在生张三多他们的气,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样走了,也太不够意思了!
这天一早,张毅就听见楼下一阵熟悉的三马车的怪叫,紧接着房门被拍得山响:“哥,开门!”张毅的心一下子缩紧了,难道说三多他们又“卷土重来”了不成?
张毅慌忙打开门,见三多气喘吁吁地扛着一个大蛇皮袋子闯了进来,然后“咚”的一声把袋子放到地上,又“噔噔噔”地下楼去了,接连扛上来七八个袋子,堆了满满一地。三多拍打着大手,站在他面前“嘿嘿”一笑,指着袋子说:“这是咱自产的麦子磨的面粉,不掺增白剂和滑石粉,保管筋道。还有花生、绿豆、小豆……你们城里人绝对稀罕。”说着,他从衣兜里摸索了一阵,说:“这是俺们几个凑的8000元钱,就当作这些日子的饭费吧。”
张毅盛情难却,收下了这几袋子的土特产,钱说啥也不肯要。推让了好一阵,然后就跟三多说起话来。他耳闻他们的老板拖欠了他们一些工资,却始终不敢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他害怕卷进这场焦头烂额的官司当中去。看样子三多也不想再麻烦张毅了,站起来说:“哥,趁着城里的交警还没上班,俺回了!”张毅看得出来,他已经很怕城里人了。
送走了三多,张毅正为这几袋子土特产发愁,这时手机响了。他看见张三多坐在三马车上,正在楼下不远处朝着这里张望,手里拿着那部廉价的手机。他打开接听,只听三多说:“哥,钱给你塞进沙发缝儿里面了。”三多说完,三马车突突冒起一阵黑烟,转眼消失在楼群的后面了。
几天后,张毅回到了老家,退还三多他们的8000元钱。三多他们说啥也不要,他们说要进县城跟老板打官司,状纸都写好了。
张毅问:“老板拖欠了你们多少钱?”
三多说:“大概8000左右吧。”
张毅说:“这钱我已经给你们要来了。”说着,张毅掏出一沓钱来。
三多他们个个感激不尽,前呼后拥地非要拉着他去下饭店。张毅又找到了脸面,那种感觉叫他有些飘飘然。
其实三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老板就是张毅的那位多年的好友,张毅也是秀水花园工程的股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