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特工的味道
1946年初春,上海闸北。一声长鸣,火车“轰隆隆”而来,在站台停下。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中年人掀开窗帘往外看,“刷”地窗帘又被一双大手粗暴地拉上了。他抬头看了看,一个高大魁梧的国民党士兵怒视着他,他并不生气,笑着说:“李桑,不要这么鲁莽。我并不是贵党的敌人,而是你们的朋友。”
“呸!狗屎才要你这种狗杂种做朋友。”已经有尉官军衔的李铁石愤愤地说道,“小日本鬼子,祸害我们这么些年,居然还有脸说是我们朋友,哼,投降了才这么臊眉耷眼的称我们朋友了?”
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中川靖雄先生,久仰!在下军统郑介民,受戴局长之命,来请中川靖雄先生……”
见来人是军统的人,李铁石跟其他几个看守战士面露惶恐之色,李铁石小声提醒:“长官,这是日本黑龙会的三堂主,老特务,坑了不少中国人,我们要押解他到警备司令部,将来他要上军事法庭……”
郑介民看都不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李铁石,不耐烦地说道:“别的不用看,就看最下面的签名就行了。”
暑名是“蒋中正”,李铁石看到那熟悉的三个字,手一哆嗦,纸居然掉落下来。郑介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中川靖雄先生,跟我们走吧,我们那里另有一番天地,供你施展才华,继续作为。”
中川靖雄得意地看了李铁石一眼,然后站起来。其实,当他刚才掀开窗帘往外看的刹那,就看到站台上正准备上车的郑介民等人,虽都是便装,但站在那里别有一种气势,他马上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特工味道。他是日本的特工,长期在中国做情报工作,特工找特工,在敌对时是坏事,在胜负已分时那就是好事。但是,李铁石等人的任务怎么办?郑介民说道:“你们啊,别回去了,跟着保护中川先生吧。回头我跟你们长官打个招呼就行了。”
李铁石和士兵们相互看看,军人除了服从命令,能做什么?只是他们不明白,中川靖雄作为一个战犯,为什么会得到政府的礼遇。中川不仅没有被作为战犯送到军事法庭,反而被军统聘为情报顾问,专门对付共产党。工作地点,就是军统上海站。
上海,这是中国第一大城市,但在军统的布置上,这里并不是实力最强的地方。与之相对的,周恩来领导的共产党中央特科在上海曾经名噪一时。
军统高官们反复研究共产党情报部门一把手李克农,中川靖雄对此嗤之以鼻:“刘桑,如果是一般特工,研究一下李克农,我不说什么,而你刘桑,作为军统上海站站长,用中国话说就是一方诸侯,居然也跟着起哄,我真是太失望了!”
刘杰,军统上海站站长,被中川靖雄讥讽得有些下不来台,不由冷笑:“中川先生,众所周知,李克农为延安保卫局头子,几乎所有的共产党特务都归他领导,我们不研究他的风格,难道研究毛泽东的?哼,研究毛泽东是蒋委员长的工作!”
中川靖雄摇头道:“我没让你们研究毛泽东,作为情报人员,你们最应该研究的,是周恩来!大家只看到了他作为政治家的一面,其实,说他是情报专家,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情报大师也不为过。而且,放在全世界,他也是情报方面的大师,比苏联克格勃的贝利亚、德国党卫军的希姆莱甚至包括我们日本的土肥原贤二都要厉害……”
刘杰干咳一声,脸上带着讥讽的表情说道:“我承认周恩来在很多方面有过人之处,但中川先生要我们研究周恩来,别说我觉得可笑,要是戴局长听到,不知道他会笑成什么样……”
中川靖雄手一伸,拿起桌上的上线电话,拨通后说:“接戴局长!”
刘杰大惊失色,那个电话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这是中川靖雄第一次来他办公室,桌上摆着五部电话,分别可以打到五个不同地方,中川靖雄是怎么知道左边第二个电话是接到戴局长办公室的呢?
电话里戴笠对中川靖雄嘘寒问暖,中川靖雄直奔主题,讲了自己的意见,戴笠沉默了。一会儿,刘杰接电话,戴笠长叹一声说:“我们以前,都错了。这就是请中川来的价值,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我们的格局还是太小了,尤其是对于周恩来这样的人来说,我们都是他的学生,而且,还是不及格的学生。”
刘杰跟戴笠一样都是黄埔生,他知道戴笠心中一直有隐痛,那就是在黄埔时期,戴笠表现是很不起眼的。而在学员心中,周恩来则光芒四射。
戴笠还要求刘杰跟中川靖雄学习,掌握中共谍报活动特点,力求短时间内对上海共产党组织展开大清洗行动。
挂了电话,中川靖雄笑着说:“刘桑,那,咱们就来说说周恩来吧。你觉得周恩来谍报工作的特点是什么?”
刘杰想了想说,思维缜密,滴水不漏。中川靖雄摇头,他拿起桌上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了八个大字:闲棋冷子,长期潜伏。
刘杰如同冬天里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寒冷刺骨,但又无比清醒:“中川先生,我要对本站,从上到下,一个个地清查……”
二、清查行动
军统上海站从自身做起,开始了清查行动。
这样的行动,上海站的工作人员一点也不陌生。因为每年都要进行,所以大家按部就班地提供材料,然后坦然地接受审查司问话。能进上海站的,简历都是无懈可击的,按着简历一条条地回答,不会出什么差错。
电报收发员陈蓉发现,审查司的真容跟往年不一样,一个留着仁丹胡的中年男人坐在一边,看似不是主要审查人,但审查主官落座前,都首先向他示意。陈蓉意识到他可能是日本人,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中川靖雄看着陈蓉回答,并不插话。待问到最后的婚姻生活时,严肃的审查官们忽然都笑容可掬起来,原因很简单,陈蓉的未婚夫,是南京副市长的儿子。军统自然不怕一个副市长,但如果这个副市长跟孔祥熙是老乡和同学呢……
审查官开始恭喜陈蓉,严肃的审查场面出现这个插曲的确有些滑稽,但当事人却不觉得,审查官也是人啊,也是七大姑八大姨,以后仰仗陈蓉的地方说不定多着呢……喜庆的局面之后,就是陈蓉安然离开。就在审查官们起身恭送之时,中川靖雄忽然冷冷地问道:“陈小姐,你未婚夫周子照是民国几年在绍兴读的高小?”
审查官笑容忽然都没了,赶紧坐下来,仿佛真正的审查刚开始似的。陈蓉非常镇定,沉静地回答:“民国二十三年,不过,他没在绍兴,在太原,在绍兴的是他二哥周子明。”
中川靖雄紧接着问:“民国二十三年你在哪里?”
陈蓉立即回答:“太原!我父亲那时在阎锡山长官那里任副官。正是在太原,我认识了子照。”
审查官紧张地看着陈蓉的履历,对照着时间。陈蓉没有答错,一切都无懈可击。
中川靖雄笑笑说,越完美的履历,就越有人为制造的痕迹。
陈蓉微笑着,脸上仍然是十分坦然。审查官们相互看了一眼,他们认为陈蓉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因为发报员位置十分重要,进来之前就已经通过重重审查了。陈蓉父亲是国民党官员,虽然不是蒋总裁嫡系,但阎锡山抗日反共的立场跟蒋总裁是一致的。陈蓉成长经历中,跟共产党也没有关系,老师,同学,朋友,没有一个共产党,历史相当清白。
所以,陈蓉才这么有底气,丝毫不怵这种审查。
中川靖雄却对陈蓉的镇定坦然感到可笑,因为他的大脑里积存了大量的资料,大脑闪电般地扫描出民国二十三年的重要情报人员活动记录,太原,民国二十三年,这两个关键词扫描出来几个人物,然后再跟陈蓉的履历相结合,中川靖雄忽然问道:“你的发报知识是在哪儿学的?”
陈蓉回答:“德国慕尼黑!阎长官指示,选送二十名军官女儿到日本学习发报知识,但后来蒋总裁跟德国关系好,德国愿意免费帮我们培养发报系统人才,所以我们就改往德国。”
审查官们再一次频频点头,虽然希特勒成为全球国家讨伐的对象,但众所周知,当时希特勒对中国政府其实非常友好,很慷慨地资助中国政府军备,并且派遣了很多德国军官来帮助蒋介石训练军队。即便在中国抗日战争中,德国也没有帮助自己的盟友日本对中国落井下石,没有将德国驻华军官掌握的中国军队机密转交日本,抗战时期不少德国人还积极帮助中国老百姓避难。所以,从蒋介石到军统对德国人印象都很好,对在德国学习的陈蓉,自然也是十分有好感。
但中川靖雄是日本人。他不带有丝毫情感。
即便如盟国,也是相互监视相互窥测,日本人的谍报系统同样伸到了德国,因为,德国虽然出了希特勒,但同样出了马克思。
所以,德国的共产主义势力,虽然经过希特勒扫荡,但依然很强大。尤其是地下系统,发展得炉火纯青。
有不少军官,既是党卫军,又是共产党。比如基斯曼,党卫军的副队长,二战后期苏军攻入柏林,他居然成了东德苏占区谍报组织的二把手。而这个人,正是中国留学生的总教官。
陈蓉据理力争:“同期二十名女学员,没有一个人知道基斯曼是共产党,要不是你今天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居然在苏占区任要职……难道,就因为总教官是共产党,我们二十名学员就要被怀疑吗?”
中川靖雄转头看审查官们,审查官有人嘀咕,这就难办了,这二十名学员,部分回国后成了发报员,可是也有四五个成了官太太,有一个甚至是戴局长的情妇,这要清算起来,岂不是戴局长都要被牵连了……
中川靖雄对中国的关系学当然清楚,他站起来,对上面一直监视着的刘杰说道:“闲棋冷子,这就是榜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人,就是这四个字的全部真谛。”
刘杰擦着汗,他知道周恩来是个牛人,但牛到连共产国际的特工大师都能帮他培养谍报人员,让人真是大跌眼镜。基斯曼这个名字,审查官们陌生,他可清楚得很,因为他也在德国留学过,老师也正是基斯曼。基斯曼关于情报传递上的学问和技巧,令刘杰拜服。大概基斯曼觉得刘杰根本没有策反的希望吧,所以没有对他进行过策反行动。今天方知自己手下一个看似对人畜无害的发报员,居然是自己的小师妹,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
陈蓉所经手的情报一件件地被清查。陈蓉回国经过审查后,在军统上海站工作至今,一直没出过差错。军统上海站在电讯设备上每年都在更新换代,从日本的发报机到德国发报机再到现在的美国发报机,每种发报机的技术都是不一样的,但陈蓉都能在短时间内学会并且熟练掌握,是刘杰非常喜爱的手下。他相当不愿意陈蓉出状况,经过仔细排查,也确实没发现陈蓉偷发情报给共产党。刘杰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个结果,他很满意。
要不然,一个特务潜伏自己身边十年,肯定要被戴局长骂猪脑子。
三、思想战略
刘杰只是将陈蓉调离了岗位,目前她暂时处于被怀疑时期,他亲自安抚:“陈小姐,说句实在话,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所以一直在担心你的婚姻问题哦,听到你跟周公子的事情,我打心眼里高兴。但那个基斯曼确实是共产国际的重要谍报人员,曾经参与过帮助爱因斯坦逃离德国到达美国的重大事件。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老师,不光你,连我都处于被怀疑的状态了,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清者自清嘛。”
但中川靖雄显然不认为陈蓉没有问题。
他对周恩来的谍报风格太熟悉了,日本人在发动淞沪会战之前,日本谍报系统三百余名精干特工已经深入上海各地,日本特工的对手是军统和中统,但在搜集情报的过程中日本特工屡屡跟共产党特科遭遇,竟然屡屡失败,日本特工这才意识到,共产党特工组织更严密,其特有的单线联系架构最大程度保证了一级中断整个组织不受影响。而这一组织的缔造者,是中国共产党的缔造者之一周恩来。
因此,日本特工将周恩来的谍报组织作为重点研究对象,深入研究了好多年,最终才得出“闲棋冷子,长期潜伏”八个字结论,这八个字在抗战八年中令日本吃尽了苦头,到日本投降,中川靖雄才知道日本军部居然有共产党,而这个人一直在源源不断地提供情报。他之所以能长期潜伏,就是因为他归周恩来直接领导,不经过其他人转手,直到现在,他在日本怎么向延安传递情报这个途径,中川靖雄都没搞清楚。
中川靖雄觉得,在陈蓉身上,一定能找到周恩来情报路线的特点。一旦抓住这个特点,沿袭这个思路,掌握中共情报工作的特点,就能一举扫荡中共的谍报网络。
对于大特务来说,打打杀杀都是小特务的事情,思想战略的斗争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近十年的情报,陈蓉都经过手。但是经过手的情报又不光是她一个人,军统怀疑泄密的几次情报,都查出了内鬼,并且于第一时间处决。
中川靖雄冷笑:“好啊,每一次事件陈蓉都能被摘得很清楚,共产党的谍报人员就有这种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品质,军统人员要是有这种品质,怎么会被共产党特工玩得团团转?”
中川靖雄发现,陈蓉使用的发报机为美国汤姆逊机,该机的最大特点是临时变换密码时附带暗码,发报员不知道暗码,对方只掌握常规密码本的话,即便截获情报,没有暗码辅助,也是无法破译的。汤姆逊机更牛的地方还在于技术精准,用汤姆逊机发报,除非对方也有同型号的汤姆逊机,否则收不到它发射的特殊信号。
战争时期,汤姆逊机是美国最为重要的物资,日本谍报系统费尽心思也不过拿了两台,国民党跟美国政府在二战时期缔造了特殊的关系,美国情报局在总统的特批下才支持了六台,由专门的特工人员护送空运到上海,中统拿了两台,一台留在了总统府,另外三台则全部分到了军统,军统给上海站一台,给南京站一台,如今国共两党虽然还在谈判但山东战事已开,所以军统又破例在济南站安置了一台,方便军情联络。这种连军部都没有的东西,土得掉渣的共产党根本不可能有。
无论如何,以前的泄密案都有人认领,现在只有一个跟陈蓉有关的泄密案,才能证明陈蓉是“闲棋冷子”。
中川靖雄想了一个办法:自我暴露。
让陈蓉知晓中川靖雄的身份,如果共产党利用报纸攻击国民党聘用战犯做顾问,那就说明,陈蓉绝对是共产党。
“怎么样让陈蓉知道?如果特意告诉她,她肯定不会上当。”刘杰知道中川靖雄的计划,还是不解。
中川靖雄笑笑说,那我就用周恩来的办法对付周恩来。
中川靖雄找来了李铁石,让这个铁石做“试金石”。
刘杰看着李铁石,然后又迷惑地看着中川靖雄。中川靖雄居然能相信一个中国士兵,而且这个士兵对他并不友好,事先任务还是要押解他去军事法庭审问的……
中川靖雄解释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他。每一个正直的中国士兵都痛恨日本人,所以他痛恨我,我十分理解。派来保护我的人,并不是你们安排的,事先我是要看资料的。要不然押解我的几个人,我为什么要踢走两个呢?
最让中川靖雄满意的,是李铁石的家庭居然是个富农,共产党在毛泽东没有掌权时,有段时期非常激进,李铁石的父亲就以“土豪劣绅”被处决,在重病之中的爷爷闻知吐血身亡。正在读初小的李铁石愤然退学,参加了国军,身高还没枪高时,就参与过第五次围剿,后来还参与过皖南事变,这种人跟共产党有血海深仇,所以中川靖雄非常满意。
这种低级士兵,也容易被陈蓉信赖。因为全世界的谍报体系中,女性特工最爱策反。她们以为自己的性别具备天然的令男性难以抗拒的魅力。在她实施策反的时候,李铁石不用编瞎话,只需要顺口将中川靖雄的身份说出去即可。
目前,处于被怀疑期的陈蓉已经被控制,生活足迹三点一线:军统食堂,宿舍,勤杂处。
军统食堂,李铁石端着给中川靖雄打的饭菜,抱怨着走过:“这日本人嘴巴真刁,好吃好喝好招待,他还不满意,还要什么清酒什么刺身……”
陈蓉听见了。
李铁石在军统上海站院子里到处转悠,陈蓉在勤杂处看到他,李铁石很有礼貌地问好:“陈小姐好。”
陈蓉很好奇:“你那日本主人怀疑我是共产党,难道你不跟我划清界限?”
李铁石撇嘴:“那是个日本狗,怎么可能是我主人?那人叫中川靖雄,日本狗特务,戴局长的座上宾,估计也是蒋委员长的座上宾,要不然谁会理他。”
陈蓉大吃一惊:“日本战犯成为我们军统的顾问,这传出去让老百姓怎么看……”
李铁石笑笑:“这种事当然是机密了,知道的人不多……不多说了,我是整天闲得无聊,转悠到这儿了,就跟你多说了两句。”
李铁石随身携带的监听设备,将二人对话清楚地传递到监听室。刘杰竖着大拇指说:“这美国货就是厉害,监听器都能随身携带,声音还这么清晰,你们日本人输给美国人一点也不冤枉。”
中川靖雄说:“李铁石不露痕迹地完成了任务,这个事情完成后,也许我会将他推荐给你们戴局长,他应该做特工,而不应该做大头兵。”
第二天,《大公报》就爆出新闻,中川靖雄的照片在头版上,新闻抨击政府为了打击共产党,不惜聘用手上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日本特务头子,尤其是在国共两党谈判的时候,政府的这一举动尤其不明智……
马上提审陈蓉。在审讯室,陈蓉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对方宁可被国人痛骂,也要让她暴露。
可是,她无法接触到电报机,又身在军统院内,她是怎样把情报传递出去的?
中川靖雄对刘杰说:搞清楚谁传递的情报,这个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员的潜伏时间以及潜伏的时机,抓住这两点,才能获得最大的价值。
四、最危险的敌人
共产党在上海的负责人以为在舆论压力下,中川靖雄会被国民党移送到军事法庭。没想到,国民党丝毫不在乎舆论,并且安排特工查封了大公报上海记者站,对编辑记者进行身份甄别,两名刚刚发展为共产党员的记者在酷刑中咬舌自尽。
显然,中川靖雄已经成为最危险的敌人。
同时,陈蓉的消息,已经传递到了上海地下党情报处,情报处马上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对策。情报处主任认为,当务之急,是要组织营救行动。因为,陈蓉实在太重要了,她对党的情报工作作出了巨大贡献,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敌人魔掌中折磨致死。
但有人认为,陈蓉已经落入敌手,对方故意拿陈蓉做诱饵,盼的就是我们去营救,从而抓捕更多的同志。因此,营救行动不仅会毫无用处,反而会伤筋动骨。当务之急不是营救,而是迅速调整组织地点,将陈蓉知道的信息全部变更——军统已经从美国中央情报局学习了最先进的酷刑手法,尤其是听说美国擅长化学战,将药物注射到血管里,瞬间加大人的痛感,再坚强的汉子也抵挡不住,何况一个弱女子?
所以,在酷刑下,陈蓉变节的可能性极大……
这种推论,也不能说错,但负责人拍案怒斥道:“陈蓉虽然出身为军官家庭,但她的表现,无疑比在座的各位都要优秀,请不要怀疑她的忠诚,我相信陈蓉不会变节。既然说到了酷刑,如果不想让陈蓉受苦,那就尽快实施营救,而不是坐在这里对一个受苦受难的同志讨论她是否变节……”
反对者不吭声了。大家迅速统一意见:虽然军统上海站防卫严密,但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思想懈怠,瞅准时机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火速攻入后直奔刑房,救出陈蓉后立即撤退。
参加营救的,都是好手。
军统上海站里有潜伏人员,潜伏人员传递出情报:中午一点,是上海站防备最松懈的时候。这时候大家还都在食堂吃饭,而且困意非常浓。明天这个时候,更是好时机,军统上海站站长要设宴款待中川靖雄,地方是上海最豪华的酒楼,大大小小的特务都去捧场,没有了小领导们,站里的小特务也不会很认真……
这的确是个好时机。二十余名好手,拿出了压在箱底的精良武器,准备突袭军统上海站。
上午十二点,六辆轿车从军统上海站驶出,每辆车两侧都站着佩枪特务,车内窗帘紧拉,但依稀看到人影,后排三人座,一左一右两个特务,将重要人物围在中间。每辆车的配备人员都一样,这样就没人猜到哪辆车里坐着中川靖雄。
越是这样精心安排,营救陈蓉的人员就越高兴。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等待的时候,军统院内的小楼里,刘杰跟中川靖雄正站在厚厚的窗帘后面,看着院门外,也在等待。
中川靖雄跟刘杰一起,故意放出烟幕弹,引诱陈蓉的伙伴上当。
正对着院门的三层小楼,每个窗口都有一挺重机枪!清一色美国货,瞬间就能打完一百发子弹,活力之迅猛,一定能让土鳖共党大开眼界。
刘杰对中川靖雄搞几辆车迷惑敌人的手法非常佩服,其实这种手法他也能做到,但他不会细致到连窗帘都选用薄纱、后排坐三个人这种地步,这种完全是按照真实的安保阵势来做的,不容易被看穿,这也是日本人做事的细致之处。
只等对方上门,机枪突突突一阵,刘杰越想越美,恨不得对方赶紧动手。这时,一个赤身大汉匆匆上来,报告说,陈蓉咬舌自尽了。
中川靖雄微笑:“她选择死,是不愿意同伙来营救她。但是,晚了……”
刘杰脑海里在想着陈蓉,审讯工作是他亲自布置的,他以为三下五除二能轻易搞定,但这个女孩的坚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熬过军统酷刑的人,没有几个,哪怕是江湖上的硬汉,骨头再硬,也硬不过火红的烙铁,尖锐的竹签。对于陈蓉来说,更可怕的,还有赤身裸体的男人。
但她受尽凌辱,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刘杰并不关心她什么时候加入的共产党,他关心的是,她为什么参加共产党。她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权贵子弟。这样的人在国民党内才活得更好,在共产党那里能得到什么?
刘杰恨恨地望着院外,他认为,是院外那群人蛊惑了幼稚的陈蓉。陈蓉的死,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五、最佳人选
刘杰他们等着对方进攻,可是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刘杰早就沉不住气了,中川靖雄也觉得奇怪,他同意刘杰派人去侦察一下,结果发现外面并无埋伏。
他们怎么跑了?刘杰惊愕地问。
“简单,他们知道,陈蓉死了。”中川靖雄答道,“关键是,时间那么短,他们怎么知道陈蓉死讯的?”
连送垃圾的人都被禁止出去了,四个门全都是重兵把守,事后问过保卫,没有一个人进来,也没有一个人出去。
那情报是怎么送出去的?
上海站内有内鬼,这是肯定的。刘杰发疯似的清查内鬼,中川靖雄却觉得,清查内鬼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关键要搞清楚,一个情报如何短时间内飞出院外。
中川靖雄跟刘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走到后院时,中川靖雄指着假山荒草处的一个不起眼的洞:这里!
刘杰走过去,弯腰看看,吃惊地问:“这么小的洞,那得多瘦的人才能爬出去啊?”
中川靖雄一笑,说:“为什么非要是人呢?你抓把泥土闻闻,是不是有尿骚味?”
刘杰抓起泥土闻了闻,“呸”了一口,中川靖雄蹲下身来,抓起泥土,放在鼻子下细致地闻:“狗尿,不是德国牧羊犬,也不是军警犬,更不是贵妇人驯养的哈巴犬,是中国土狗……”
啊?刘杰非常吃惊,狗尿还分这么多种?这中川靖雄真是狗鼻子,不,比狗鼻子还狗鼻子!不过,中国土狗能传递情报?这也太稀罕了吧?
军统院内谁养了土狗?
食堂的一个老厨子,养了一条土狗,这个狗平时蔫儿吧唧的,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中川靖雄说:“刘站长,你扔给它一根骨头试试。”
刘杰扔给那条黄狗一根骨头,黄狗却并不吃,老厨子扬扬手,它才低头咬住了骨头。
这条狗的表现,说明它一定受过严格训练,能自我抵御诱惑。只有这样,它才能完成携带情报穿过热闹大街然后以最快速度将情报送达的任务。
刘杰脸色铁青,喝了一声:“拿下!”
特务们一拥而上,抓住了老厨子。老厨子并不惊慌,他笑着说:“能换来二十多名同志的安全,我值了。”
刘杰跟中川靖雄互相看了一眼,眼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他们知道,这个老厨子身上,挖掘不出太多信息。
但中川靖雄不会放弃。他开始研究老厨子接触的人,研究陈蓉接触的人,然后将这些人用图表的方式勾连,然后,他瞪大了眼睛:陈蓉在上海站的情报网络,居然是这样!
令中川靖雄迷惑不解的情报传递,其实非常简单。
那些“不太可能”的人,就是传递情报的最佳人选。
厨子、杂役、收破烂的老汉……不起眼的人,在做着非同一般的工作。他们的领导都不一样,但他们却总能在第一时间内获得内线传递出的情报,然后通过自己的手传递出去。
根据情报的级别不同,负责传递情报的人也就不一样。
按照军统的行事做法,如果非要牺牲人,首先就牺牲这种外围特工。但共产党的做法不一样,那些千辛万苦潜入进去的人员,居然会在危急时刻牺牲自己,保全这些不起眼的人。
所以,军统上海站十多年来,只会在正式人员里搞几次清查,却从未在勤杂工这些人群中做大规模的清查行动。
这些人员之所以能够在上海站长期干下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真的是从事着这个职业,不是装出来的。
这样的人,不可能获得系统的谍报训练。因此,他们是经不起严格审查的。
但在共产党谍报精英的全力维护下,情报传递通道一直安然无恙。
中川靖雄研究出这一路线后,扬天长叹:即便军统知道了周恩来的布局思想,那又怎样?每一个自诩为党国精英的军统特工能做到牺牲小我成全大家吗?
中川靖雄随即写了一份报告,报告中,他建议戴局长对军统、警备部、国防部、警察厅等所有机构人员,包括低级工作人员,统统进行严密审查。报告中,他将自己多年研究周恩来的心得体会写在了里面,洋洋洒洒竟然有一万多字,一直写到天明,他才疲惫地将报告封到保密袋里,然后叫来李铁石,让他将刘杰叫过来,他要亲自将这份文件交到刘杰手里,然后由刘杰亲手交给戴局长,再由戴局长亲手交给蒋委员长,由蒋委员长统一部署清查行动,保证情报体系的安全……
中川靖雄强调了这份报告的重要性,意思是让李铁石跟刘杰说时能让对方快点来,但李铁石眨眨眼睛说:“现在太早了,再说外面有很多陌生人,估计都是杀手,刘局长肯定要召集保镖一起过来的……”
中川靖雄哈哈大笑:“我知道共产党想要我的命,但他们没有机会杀我,我这人不爱色不酗酒,整天在房间内呆着,院内又重兵把守,区区几个杀手能闯进来?”
李铁石一笑,手里多了一把刀,“嗖”一下,划破了中川靖雄的喉咙……
尾声
中川靖雄瞪着他,李铁石轻轻地说:“我属于中央特科……我父亲虽然死于镇压,但我不会因为私仇而放弃正义,我恨日本人!日本人才是我们的世仇,永远的敌人!”
“你才是真正的‘闲棋冷子’……”中川靖雄说完,躺倒在地,黑污的血在地上流淌。
“每一个关心国家命运的人,都是‘闲棋冷子’,在关键时刻宁可牺牲自己也会出手除害!”李铁石说完,拿着档案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