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粒料豆》故事荟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每年都有大把的机会收到珍馐佳酿,但是我每年给爷爷上坟,祭品必然是六粒料豆。
  
  料豆就是炒黄豆,因为过去常用于给主力牲口加料,所以叫料豆。给爷爷上祭,有好东西不用,专用料豆,不是不敬,而是因为这六粒炒黄豆,代表着生命和精神的传递。
  
  爷爷去世那一年我五岁,正值三年困难时期。
  
  那天吃晚饭时,爷爷只喝了他碗里的上层,即清汤,把下层那点可怜的面疙瘩推给我。爸爸又把碗推回去:“爹,您总这么干,身子骨可吃不住啊!”爷爷挺了挺胸,用很牛的口气说:“一人一钱,饿不着饲养员!”
  
  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负责喂养队里的几头牛。所谓一钱,不是一文钱,是重量单位,相当于一两的十分之一。这句话原来是“一人一两,饿不着司务长;一人一钱,饿不着炊事员”,意思是司务长和炊事员可以揩油,从每人身上克扣一两或者一钱粮食,就饿不着他们。
  
  爷爷把炊事员改成了饲养员,虽然有点抬高身份,但也不是纯粹吹牛。因为在那个年月,人可以没吃的,牲口却得好好伺候着,不能光给吃草,还得喂黄豆黑豆,春种秋收全都指望着它们呢。但是牲口不会说话,所以只要饲养员有心,克扣点豆子其实比炊事员容易。
  
  爷爷一边夸嘴,一边踮起脚尖从门后房梁钩子上取他的宝贝口袋。那个口袋有点像红军的干粮袋,只是没那么长。虽然打着补丁,但每一个补丁都缝得非常细密,装水肯定漏,装小米肯定一粒也漏不出来。这个口袋里装的就是料豆,挂在房梁上,当然是防着不懂事的我偷吃了。
  
  妈妈看看那个口袋,皱皱眉:“爹,怎么只这么点儿?”那一小截,也就一斤多点儿吧。
  
  爷爷说:“队里也不多了,再说多了我也拿不动。”人饿得风一吹就打晃儿,当然扛不动多少粮食。
  
  我盯着那个口袋,扑过去抱住爷爷的腿:“今天我跟爷爷睡!”下一句不说家里人也都知道:不让就打滚儿!
  
  妈妈要拉开,爸爸扬巴掌,爷爷却摸摸我的头:“那就跟着吧。”
  
  因为牲口要喂夜草,爷爷是在队里的牛屋里睡的,也没床,就是两根木橛子固定住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木头里面靠墙堆上豆秸,豆秸硬,扎人,所以上面再铺上一层柔软的麦秸。我要跟爷爷睡,除了馋那口袋里的料豆,还因为喜欢那麦秸的清香。
  
  爷爷先进牛屋点上油灯,我再进去时,悲哀地发现那个小口袋已经不知被爷爷藏哪儿了。
  
  我一句没问,因为问也白问,乖乖地钻被窝,乖乖地闭上眼。不担心睡着了,因为饿;也不想闹腾,还是因为饿。只是过上半个小时,我就有气无力地对爷爷说一句:“爷爷,饿。”
  
  爷爷一直在窸窸窣窣地做事,我说第一次时,爷爷静了好一会儿,才说:“睡不着,翻翻身儿,五脏六腑落落稳儿。”把我朝里推了一滚儿,然后窸窸窣窣声又响起来。
  
  我说了三次,爷爷回了三次,也推了我三次。窸窸窣窣声中,我就从床边被滚到了墙边。
  
  到第四次时,爷爷换了词儿:“睡不着,生堆火,五脏六腑妥帖妥。”
  
  为怕牲口冻着,牛屋是允许生火的。不久我就闻到烟味儿,听到火苗跳舞的“噼啪”声,眼睛睁开一条缝儿,看着黑黢黢的房梁屋檩在火光中明灭,心里暗暗高兴:有变化就好。
  
  到我说第五次时,爷爷往我嘴里塞了颗豆子。
  
  我嘎巴嚼碎,炒豆香瞬间弥漫口腔,快乐的感觉像海潮一浪一浪地冲刷身体,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极地的植物感受到了阳光,飞快地舒叶开花。享受中我忽略了那豆子有点烫,还有股火燎味。
  
  等我吃到第六颗豆子后,困意袭来,隐约听见爷爷说:“跟队长说,今晚没喂料。”
  
  那是我聽到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已经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牛屋里都是人。我看见队长在爷爷腿上摁了摁,说:“饿死的。”
  
  我“哇”地哭起来,然后旁边有人喊:“他孙子嘴里有料豆味儿!”
  
  周围一下静下来,妈妈惊恐地捂住我的嘴。我爸眼睛都红了:“我爹不是那样的人,要不他也不会饿死了!”
  
  那人冷冷地说:“本来不是,可眼看着孙子要饿死,备不住就是了。”
  
  爸爸的气就泄了,他想到爷爷总是省下饭给我。如果爷爷真的私拿队里的料豆喂了自己的孙子,在那个岁月里,纵然不算政治错误,也是终身污点。我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是小事,以后我们家派活、分粮都会被打入另册,甚至将来我找媳妇都会受影响。
  
  那一刻,我想起了昨夜豆子的烫和火燎味,突然福至心灵,大声向队长喊:“爷爷让我跟你说,昨晚没喂料!”
  
  队长愣了愣,走到旁边铡好的麦秸堆里,从里面扒出一个小黑坛子,掀开盖,扯出了爷爷的宝贝口袋。他走到爷爷停灵的床前,把被子一展铺在地下,口袋扔被子上:“老哥哥,你英灵不灭,我让你自证清白。”
  
  他指着仓库管理员:“把老哥哥领料豆的账本拿来。”
  
  仓库离牛屋不远,一会儿就拿来了。队长拿着账本展示:“自从老哥哥当上饲养员,为了避嫌,领料豆都是论颗数清的,这是昨天的数。”队长又指着那个发话的社员:“你来数数,这口袋里有多少颗豆子。”
  
  那人在众目睽睽下数完,一言不发,“砰砰砰”给爷爷磕了仨响头。
  
  我旁边又有人说:“可是娃嘴里确实是料豆子味儿,他的豆子哪来的?”现在想来,说这话的人倒不见得是恶意,困难时期,人最灵的就是鼻子。
  
  队长叹了口气,指指我昨晚睡的铺。被子扯开铺在地下后,那铺就显出异常:只有我睡的那一小块地方铺着麦秸,压得实在,其余的地方都是豆秸,而且非常蓬松。
  
  我终于明白昨晚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啥了:豆秸割下来打完豆子,剩下的豆秸里难免有“漏网之豆”。爷爷用了半个晚上,把铺床的豆秸捋了一遍,从里面找到了六颗黄豆,生火煨熟给我吃。这一举动,耗干了他最后的生命。
  
  爷爷自始至终,没动过队里的一粒豆子。这种作风,深深镌刻在我们家的基因中。我现在担任的,是一个被人们称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的职务,但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害怕听到警笛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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