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大别山深处有户人家,单门独户,只有一人,名唤胡峦,务农为生,偶尔打打猎。这天门前一阵喧哗,来了户逃难的人家,见了胡峦,自报家门,请求在这里暂住些日子。这人名叫江善泉,是县城的商户,因为县城来了一伙打着“光头张”大旗的兵痞流氓,为躲兵灾,便带着一家老小,翻山越岭逃到这。这深山老林,胡峦平时难得见个人影儿,见有人来求助,格外客气,立即腾出地方,留江善泉一家住了下来。
此时正值初春,胡峦给江善泉沏了壶新茶。江善泉接过茶壶,只嗅得满鼻茶香,沁人心脾,轻轻抿了一口,便觉口舌生香,回味无穷。他咂了咂嘴,不禁叫道:“好茶,好茶!”
喝完一壶茶,江善泉神痴意迷,心旌摇荡。胡峦呵呵一笑,说道:“这茶只我这儿独有,别处再也找不到如此香甜的茶来!”江善泉欠身问道:“你这茶果然不同平常,是如何炒得的?”胡峦拱手道:“这与炒工并无多大关系,只因我那块地不同寻常!”胡峦说着,起身便要带江善泉去看看那块地。江善泉饶有兴致,随着胡峦就走。两个人到了一个山嘴,胡峦指着一块地道:“这里有一眼泉水,常年不绝,浇灌这块土地。加之阳光格外充足,风雨调和,尤其适合种茶。不过也怪,这茶只头道叶尖儿有此滋味,二道茶就味道大减了。”
江善泉细细打量这片土地,只见土壤油黑发亮,潮润疏松,栽种的茶树叶片嫩而尖细,油油的,绒绒的,果然与别处大不一样。他环顾周围,这块地也就一亩大小!
几天后,从城里传来消息,兵痞“光头张”被打跑了,县城来了新的县太爷,一切归于安定。江善泉不好在一个陌生人家住得太久,又急着打理生意,就要动身回城。临走,江善泉摸出一把光洋来,排在桌子上,正好三十块,轻轻说道:“胡峦,你那块地的头茶,我是舍不下了!我这次逃难,身边没带多少现大洋,这三十块,买你两年的茶叶喝,今年的我带走,明年的,我到时候来取。届时我再预订你下一年的茶叶。”
胡峦看了看桌子上的光洋,又看了看江善泉一脸诚恳的样子,就向江善泉要了在县城的住址,然后半开玩笑说道:“如果江老板生意忙,抽不开身,我就给你送过去!”
眨眼就是第二年的初春,胡峦到那块地上细心采了新茶,精心炒了后,精挑细选了五斤茶叶,放在布袋里紧紧扎好,只等江善泉来取。可是,过了清明,又过了谷雨,江善泉还是没来。胡峦掂着江善泉给他的现大洋,觉着江老板应该是生意缠身,没工夫来取茶。他心头暗想,当初自己答应了人家的,钱也收了,茶叶得交到人家手里。没办法,胡峦便背上茶叶,上县城去给江善泉送茶叶。
从家中到县城,只有方向,没有道儿,路需要自己踏出来。但是不管怎么走,都需要翻越龙头岭。龙头岭十分险峻,胡峦是山里人,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
胡峦刚走到龙头岭山脚,迎面走来几个人,用骡子驮着家什杂物,神情慌里慌张。胡峦感觉这是一家逃荒的人,便连忙探问前面的情况。那户人家见问,连忙说道:“唉,我们本来住在这龙头岭半山腰,不想近日来了伙强人,为首的唤作‘光头张’,这里住不下去了,这不出来逃难了嘛!”顿了一下,又道:“看样子,你是要去龙头岭吧?改道吧,千万莫去龙头岭!”
胡峦大吃一惊,等那户人家赶着骡子走远了,他还愣在那儿。要去县城,根本没别的路可走。胡峦掂量了一番,觉得强人不外就是为了钱财,他身上就一袋茶叶,不怕强人来抢。胡峦打定主意,继续往前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攀到山顶。他气喘吁吁,歇息片刻,举目四顾,认准方向,准备往山下走。就在这时,树丛中钻出两个人来,手执大砍刀,腰挎盒子炮,凶神恶煞一般立在胡峦面前。
胡峦强作镇静,不待人家发问,先开口道:“我是走亲戚的,就是本地的山里人,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
那两个人不说话,用大砍刀拍了拍胡峦的后背,胡峦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哪里敢动弹一下,就差尿裤子了。那两人在胡峦身上一阵翻找,啥也没找着,踢了胡峦几脚,夺过茶叶袋,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胡峦从地上爬起来,暗暗庆幸自己一条命还在,他想逃走,可跑了几步,又停下了脚步,他惦念着那袋茶叶哩!没了茶叶,怎么兑现对江善泉的承诺啊,大洋都收下了,没茶叶给人哪行?
胡峦也不知道怕了,心里只有那袋茶叶,他猫着身子去追那两个人,很快就看到影影绰绰的背影。胡峦紧追不舍,转过一个山脊,来到一个避风向阳的开阔地,从开阔地折进去,是一个隐蔽的山洞。胡峦估计那两个强人走进了这山洞,便悄悄闪了进去。山洞外面不起眼,里面却别有洞天,那两个人果然立于山洞中,上手则坐着一个强人,一个大光脑袋,油光锃亮,墙上挂着一面大旗——“光头张”。
“张大帅!刚才碰着个山里人,走亲戚的,身上没货,就一袋茶叶,咱们啸聚龙头山,初来乍到,正好有茶叶让大帅喝!”
张大帅?看来这家伙就是“光头张”。只见“光头张”手捧一个盛满茶水的青花大海碗,厚厚的嘴唇刚一搭碗口,便高叫一声:“好茶,好茶!”然后哈哈大笑,“竟有这样的好茶!看来这龙头岭不错,是个风水宝地啊,老子在这儿不走啦!”
胡峦等笑声落下来,怯怯地说道:“大王,我这茶叶是送别人的,能不能还给我?”
“光头张”一惊,这才注意到山洞进来个人,挺身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进的山洞?”
胡峦回道:“我茶叶被抢了,我是来讨茶叶的!”然后细细说了江善泉预订茶叶,他此番前去县城送茶叶的前前后后。不想,“光头张”一听,甩了甩手,不以为然地道:“你不是大洋到手了吗?他不来取是他的事儿,你急啥?这茶叶算孝敬大王我了!”接着又嘟哝了几句,“奶奶的,一袋茶叶算什么,你的命老子想留就留,想取就取!”
那两个强人听了,就提着大砍刀,来驱赶胡峦,道:“回去把剩余的茶叶统统取来孝敬大帅,此后每年都要过来进贡茶叶!要是怠慢了,就砍下你的脑袋!”
两个强人将胡峦赶到山腰,威胁几句,便回去了。胡峦连滚带爬,下了龙头山,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想又遇着来时逃难的那家人。那户人家搭了个简单住所,见胡峦浑身泥土,屁股流血,连忙上前询问。
胡峦说完后,那户人家给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说一队官兵正在四处剿匪,他们可以帮他。胡峦一听,喜出望外,当即告别这户人家,去找这队官兵。原来这队官兵是本县县太爷带着搜剿土匪的,他一听胡峦的情报,立刻调兵遣将,让胡峦带路,直捣龙头岭。
“光头张”号称大帅,其实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并不禁打。经过一番厮杀,龙头岭被顺利拿下,“光头张”的大光头被打了几个窟窿,眼见活不成了。
胡峦随着当兵的冲进山洞,一眼就看到被强人抢去的茶叶袋,急忙一把抱在怀里。当兵的不知是什么宝贝,挤过去一看,是一袋茶叶,十分不解,便放胡峦走了。
虽然受了不少波折,耽误了几天时间,但茶叶总算失而复得。胡峦抱着茶叶袋,风餐露宿,赶向县城。
胡峦靠着一双脚板,走了几个日夜,受尽辛苦,总算到了县城。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按照江善泉留下的地址,去找江家大屋。找到江家大屋不难,可是到了地儿,他却傻眼了,只见江家大屋烧毁大半,一片狼藉,早已没半个人影儿了!
胡峦眼睛一黑,头晕目眩,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了脚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胡峦歇息片刻,然后找到一个街坊,细问详情。那街坊见他一身褴褛,满面憔悴,问他是什么人。胡峦便将江善泉一年前逃难在他家,预订了茶叶一事如实说了,还拍了拍背上的茶叶袋,道:“我这是送茶叶过来的呀!”
那街坊大惊,瞪大眼睛问道:“你莫不是胡峦?”胡峦十分意外:“我正是胡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街坊取了个条凳,让胡峦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细细跟他说了起来。
原来,江善泉一年前逃难时,将钱财都带出江家大屋,藏得严严实实。“光头张”带着人直奔江家大屋,上上下下搜了个遍,不见一文钱,盛怒之下砸了江家大屋,又放了一把火。江善泉逃难回来,见自己的家已满目疮痍,顿足捶胸,又急又气。不想,这时,一伙兵丁奔了过来,见江善泉逃难而回,马车上都是金银财宝,一哄而上,将这些钱财全部抢走了,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筹集军饷!江善泉抢天呼地,拼命阻拦,这些当兵的将枪栓拉得哗哗响。江善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财,被这伙兵丁抢走了。江善泉一打听,才知他们是新来的县太爷的兵丁,他便去见县太爷。可没想到不仅没要回钱财,县太爷还威胁要治他妨碍公务之罪,令人将他打出了县衙。就这样,江善泉由县城的一个大户,一下子变成了个穷光蛋。江善泉回到江家大屋的废墟前,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眼睛一黑,喷出来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自此,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一直是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时不时说几句含混不清的胡话。
胡峦瞠目结舌,惊诧不已。他费尽周折,来给江善泉送茶叶,想不到江善泉竟然遭此劫难!胡峦颓然地将茶叶袋子放在地上,心情沮丧,难过极了。那人将他扶起来,又端了碗热水让他喝了,胡峦才渐渐稳定了心绪,但依然伤心欲绝。
那街坊见他缓和下来,便说道:“你快去见江老板吧,他虽然迷迷糊糊的,却总喃喃地要茶喝哩!新春一到,他又嚷着要喝新茶,还指名道姓喊你的名字。他儿子没办法,正准备去山里找你哩!”
胡峦急忙起身,跟着街坊匆匆来到一个低矮的茅草屋前,正要抬脚进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要出门,正是江善泉的儿子。原来他正打算去山里找胡峦讨茶叶哩。
江家的人一见胡峦到了,惊讶不已,忙将他迎进茅屋。问清原委后,胡家的人连忙取了胡峦带来的新茶,沏了满满一壶,将江善泉扶了起来。一杯茶还没送过来,江善泉的鼻尖已经翕动起来,身体顿时绷直,嘴巴远远地伸着。一口茶吮到口中,江善泉便长长吁了口气,拖着音,将字咬得清清楚楚:“好茶,好茶!”
江家人一听江善泉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清楚的话来,大喜过望,叫道:“老爷,好多了!老爷好多了!”
江家人激动不已,详细地将胡峦历经艰难,把茶叶送过来的经过对江善泉说了一遍,江善泉迷蒙的眼睛一下子明朗了,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徐徐抬起胳膊,竖起大拇指赞道:“如今这世道,还有如此信守承诺的人,好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