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东穿上黑马甲，系着蝴蝶结领带上班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夜生活也就开始了。
“帝商夜总会”并不算很大，它甚至位于一条很不起眼的街道上，门口的招牌也很不起眼，甚至霓虹灯都有几只是坏的。然而，当你在迎宾的指引下步入二楼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比起市里任何一家夜总会的布置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总会的老板虎力哥酷爱金黄色，所以这里放眼望去，满是黄灿灿的光，而这种色泽无疑使得那些客人兴趣盎然，当然更重要的是，夜总会里的那些无法向外透露的设置，才是最吸引客人的地方。但这跟李东并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小弟”，和另外的十几个小弟一起，给客人端茶送水。
这会儿，李东端一瓶ＸＯ还有几只高脚杯来到一个包间里。像往常一样，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将酒放下之后，说了声“慢用”，然后抱着托盘就准备退出去。当他退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客人叫了声：“你过来。”李东又走上前，仍然眼观鼻，鼻观心，然后看到一张一百元的钱伸了过来，顺着他的胸口一直往上，他的头也只能随之抬了起来。
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小小的脸掩在长长的头发中，涂抹得鲜红的嘴唇轻启：“哟，长得挺帅。过来陪我喝几杯？”
李东躲闪着，客气地说：“对不起，我们有规定，不能陪客人喝酒。”
她嘲笑道：“就这么点胆子？那你信不信我把经理叫来，说你服务态度差？”
“如果你对我的服务有意见，尽可以去投诉。”
她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我看到你的拳头捏了起来，想打我吗？来啊，你动我一下试试！”
李东没动，但她动了，她双手一挥，将茶几上刚端来的酒扫到地上，厚厚的地毯托住了酒和杯子的下坠力，只滚了几滚，没碎，但她随之踩了几脚，几声清脆的响声过后，市价一百五十八元一只的高脚杯在她的脚下纷纷破碎。她挑衅地看着李东，但李东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说：“请稍候，我去帮你换几只杯子。”
“滚！”她叫道。
李东随后真的又拿了几只杯子过来，但她还是摔了。等李东第三次拿来杯子，虎力哥来了。他哈哈笑道：“怎么了，你要摔杯取乐吗？”
她指着李东说：“就是他惹我生气的！”
虎力哥笑道：“他？呵呵，误会吧。小七，你先出去吧。”
于是李东就出去了。然后他去了卫生间，憋了很久的眼泪霎时掉了下来。
2
那个女孩叫张静，很文静的名字。在这之前，她的性格也是如此。事实上，两年前她还是个大学生。有天晚上，她和一位女同学看完电影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三个男人拦住了她们。
这种烂仔随处都有，见到看似好惹的人就上去敲诈什么的，这一回，张静她们很不幸地遇到想劫色的。就在他们拉拉扯扯的时候，李东突然出现了，手持木棍，劈头盖脸地挥打着。当把那三个人打倒后，似乎红了眼一般打了张静一棍。
张静的一只胳膊被李东打折了，但她一点也不恨他。在李东匆匆忙忙地将她送进医院，又匆匆忙忙地走时，分明能感觉到背后她那痛苦而炽热的眼神。
那天晚上，真实的情况是，李东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里认识了虎力哥。虎力哥愿意收留他，但需要看他的本事，需要他去打几个人。但李东走错路了，他以为那三个混混和张静等就是虎力哥要打的人，在他的棍子扫到张静的胳膊后才觉得打错了——她几乎是迎着棍子来的，任何一个在道上混了几天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李东只是一个流氓，但张静却以为他是英雄。她甚至在伤还没好时，每天吊着胳膊在路上碰他。那天，终于让她碰到了，她很兴奋地跑过来，夸张地抬了抬断臂：“嗨，你还记得我吗？”
李东很困窘地说：“对不起，我……”
她连连摇头：“不怪你，你也是为了救我们。对了，你在哪上班啊，电话是多少？”
李东想含糊过去，但她却追着问，最后只能将电话给了她。
接下来，她开始无休无止地给李东打电话，当李东看到是她的号码直接掐断时，她却换了另一个电话打来。李东被逼疯了，接着吼道：“你他妈的有病啊，是不是想当我女朋友？”当时在开会，李东频繁的电话声已经令虎力哥等人颇不耐烦，但听到这话时，都笑了起来，说小七也开始长心智了。
张静在那边吭哧了半天，说：“对，我就是想当你女朋友。”
“你到那个华山街等我。”说完李东挂了电话，恨恨地对大家说，“女人，真烦！”
这话更引起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他们都知道，小七除了打架，不好女色。现在小七被女人缠上了，他们觉得是件很有趣的事。
有趣吗？确实有趣，李东一直挨到夜里十二点才去华山街，看到那个傻女人抱着肩头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整整八个小时，她就这样穿着件薄薄的羽绒衣站在户外，只为了等她的英雄，实际上却是狗熊的他。李东的心像被热水泡开的雪一样，化了。于是走过去，抱住了她。
3
后来，李东很坦诚地告诉了张静他的职业，原以为她会就此退缩。但女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她们希望自己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人，而得知男人其实是世上最坏的人时，却还抱着想要改造他们的奢想。她不可能成功的，尤其是李东这样的男人。
他们开始吵架，吵的由头根本不值一提，菜烧辣了吵，衣服没叠好吵，心情不好时吵，心情好时也吵，当然，最先开始挑起争斗的人总是李东，而最先退让的是她。事实上她大多时候总是轻轻辩解几句，得知这没用时，就会停住，然后安静地看着李东。李东忍无可忍，抱着脑袋，冲出门去找人喝酒了。
李东不理她，她似乎知道他是想赶她走，但她就是不走。
不久前，虎力哥的一批货让人截了。他大发雷霆，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灭掉对方。但他暂时找不出对方是谁，那段时间人人心里压抑无比，李东觉得只有喝酒才能让自己轻松，于是他天天喝得烂醉，有一次，甚至带了一个吧女回家。
张静第一次生气了，她把那个吧女踢出了门，然后顺手抄起什么就往李东的身上扔。李东打了她，只有一巴掌，第二个巴掌想打出去时，酒劲发作，倒在地上了。
第二天李东睁开眼睛，张静已经不在了，李东反而长松了一口气。是的，他就是要赶她走，男人的心一旦系在女人的身上，就没办法专注事情了。可是，就在这时，张静回家了，她去买菜了。她脸上还带着掌印，却是一脸的笑：“看，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李东说：“今晚不在家吃了。”
“那明天吃。”
“明天也不在家吃。”
“那后天吃。”她毫不避讳李东愤怒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直到他甩门而去。
虎力哥终于找到了截他货的人，虽然对方并不承认，但还是与他们开打了。最后，虎力哥胜了这场仗，只是李东的一个肾被捅，后来切除了。养伤期间，虎力哥因为打垮对手之后，势力大增，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大干一场时，他却收手开了这间夜总会。伤好之后，李东已经是个废人了，虎力哥让他做了服务生。
李东很快发现自己对所有的事都不感兴趣了，只是喜欢喝酒。有一天，他约了个兄弟回家，那家伙毫无顾忌色眯眯地看着张静。张静求助似地看着李东，可是李东却笑了起来。她的脸色突然像冻僵了一般，目光却很平静。然后她起身进房，片刻后出来，带着行李，然后出了门。
张静走后两个多月了，想来也早该毕业了。但李东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场合里，又遇到了她。而且，张静是与虎力哥在一起的。在与张静交往后，李东一直没带她见过朋友，所以虎力哥并不知道她是他曾经的女友。
李东走出卫生间，正好看到虎力哥将张静带上楼。她回过头来，四目相撞，她迷惘而茫然的眼神令他心碎。李东知道楼上有一间包间，那里面有着穷尽奢华的布置，这是虎力哥为了招待各方各面人物而精心打造的，不论哪个客人，就算进去时一脸愤怒的，出来时也会笑得合不拢嘴。虎力哥将她带上去，目的当然只有一个……
李东捏紧了拳头，无法抑制地向前走了两步，但这时虎力哥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来，叫道：“小七，快去把包间的玻璃碴子扫了吧。”
李东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说是。
4
扫把很轻，但李东却几乎拿不动了，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着。
这时，门童过来告诉李东，说门口有个女人找他。李东很奇怪，因为除了张静之外，他几乎没有能主动来找他的女性朋友。李东出了门，一个陌生的女人迎了过来，她自我介绍说：“我是张静的朋友，那次，你救了我和她。”
李东想起来了，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静是不是来过？”
李东点了点头。她着急了，说：“你一定要阻止她，这半年多来，她一直在跟踪你，昨天晚上，她对我说，要做件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
李东想起刚才，张静的种种表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已经在做了，而且她做到了，这事会让他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吸引了她，一个只有一只肾的流氓，一个得过且过的无赖。她太傻了！”看来张静已经把他们的事都对她女友说了，她女友不屑地说。
李东想说点什么，但这时，头上有风声传来，跟着，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来。一个女人倒在了他的面前。李东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到六楼之上，一个陌生人探了探头，随后缩了进去，跟着虎力哥的头探了出来，看到李东，叫道：“该死，把这个该死的女人搬走！”他的口气就像让李东搬一只死猪死狗一样。
张静的身体尽管鲜血四溢，但还有气息。李东背上她，直奔最近的医院。
如果她死了，她就达到了她的目的，但那样，代价太大。不管是李东，还是李东的同伴，都无法承受。
医生对李东说，张静很危险，她的血流得过多，伤势过于严重，心脏几乎要停止工作了。医生一边抢救，一边让李东陪着，说万一病人回光返照，说不定会有什么话要说。李东像怕弄痛了她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她因为充血而肿胀的脸，说：“你不知道，我是真的爱你的。我只希望你能熬过这一段时间再告诉你，可是你大半年都等了，为什么偏偏等不了这几天呢？”李东低下头来，吻过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她的嘴唇，然后在她的耳朵旁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好，有反应了！”医生突然叫了起来。
奇迹般的，张静脱离了危险。
这天，李东去看张静。几天没见，张静此时已经能坐起来了，她坐在那里，被褥凌乱地堆放在脚上，直愣愣地看着李东，说：“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哪句？”李东装糊涂。
“不说算了，反正我听到了。记在了这儿。”张静指了指胸口。
李东笑了起来。然后抱起她放在了轮椅上，她轻了很多，因为她的两条腿已经没了。医生说她跳楼时是两腿先着的地，坠地的力量令她两条脚骨当场就寸裂，并戳出体外，除了截肢毫无办法。
李东推着她，向院里的花园走去。她的脸上挂着安详的微笑，像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小女人一样。李东知道，这一切，都因为他在她耳朵旁说的那句话。
5
在张静昏睡的时候，李东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句话：我是警察。
是的，李东是警察，跟着虎力哥这条线已经两年了。一开始警方认为虎力哥是一个小喽，只从事毒品链下端业务，所以派了李东这个新人打入他的内部，争取找到他的上家。也就是这个时候，李东认识了张静。就在他掌握了情报正准备动手之时，虎力哥却夺取了毒品中间商的位置，为了进一步掌握毒品上家的情报，李东奉命继续潜伏。
对虎力哥了解得越多，李东越害怕，他出手之毒令人无法想象。那次，因为李东的情报，警方截取了虎力哥的一批货，令他开始怀疑内部有卧底，也因此而怀疑李东了。而李东有意在他面前，假装弱智地接了张静的电话，让虎力哥放弃了对他的怀疑——卧底警察是不会有女人拖累的。只是李东还是很担心，万一有一天被虎力哥发现了他的身份，到时，他死是必然的，而张静也会很无辜地死去，所以，李东必须要赶她走。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执着。
受伤被摘掉一个肾是意外，也让李东更加坚定了要将张静赶走的念头，于是他叫来了那个长相很猥琐的朋友。如果不是李东的授意，那人不敢那么放肆，都知道小七是不要命的，哪怕是肾摘掉一个后。这也是为什么李东当了夜总会服务员后，还能收集到情报的原因。
两年的卧底，李东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足以让虎力哥接受该有的审判，但临行动时又出了个问题。李东的领导对他说有个大毒枭到本市来了，很有可能是跟虎力哥接头，而接头地点很可能就在帝商夜总会内。机会难得，务必要将他也抓起来。但夜总会的贵宾室有特定的服务员，李东上不去，也没办法确定大毒枭是否就住在上面。
谁也没想到，这时张静来了。她为了报复李东，说是来应聘当小姐的，虎力哥一眼就看上了她，带她上楼，就是给大毒枭玩乐的。李东明知道这事，但他不能动，否则一旦大毒枭不在，而虎力哥警惕起来的话，不仅丢了性命，两年卧底白作，连同局里所有为此案日夜不眠的同事也白费了。但李东和虎力哥都没想到，因为他的“不作为”直接刺激了张静，她从六楼跳了下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李东看到了六楼那个陌生人的相貌，与掌握的大毒枭完全吻合。在送张静进医院后，李东打了个电话，于是，警方抄了虎力哥的老巢，起获了大批毒品、枪支、金钱等赃物……
两年卧底，一朝结束。李东推着张静来到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然后，打开包，取出崭新的警服，在她的面前穿上。当他戴上警帽后，张静的眼睛亮了，她圆圆的眼睛变得像弯月一般，半晌才说：“好别扭，我觉得没你穿便衣帅。”
李东笑了，两年委屈生涯，为的就是今天能堂堂正正地穿上这身衣服，堂堂正正地做人，可是，如果她不喜欢，他就不穿。李东脱下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将她搂在了怀里。
花园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又安详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