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开始于四十多年前。那时的中国,是个处处事事都要凭票凭证凭定量办事的年代,吃饭要粮票,做衣服要布票,抽烟要烟票,连买块肥皂都得要肥皂票。
机械厂的车工鲁大牛在业务上是一把好手,他车出来的工件那是没得说,可是在生活上他却是个马大哈,经常丢三落四的。这些天,他特别的高兴,因为转过年,他就要做新郎了,未婚妻是同一个厂子的电焊工刘桂兰。
这天中午,鲁大牛到工厂食堂打饭。他先去洗碗,再排队。工友们说说笑笑就到了打饭的窗口,可是他一掏口袋,傻了。咦,怎么饭票没了?这汗“刷”地就从鲁大牛的脑门上“噌噌噌”地冒出来了。天,刚刚月初,大半个月的粮食定量没了呀,这可怎么办?鲁大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摸遍了衣服,可是,没有。这饭票丢在哪儿了,什么时候丢的?鲁大牛不知道,他只能认倒霉。好在他家中人口多,虽然挨了骂,可爹一口,妈一口,哥一口,姐一口,总算没让他饿着。刘桂兰知道了,也从自己牙缝里挤出5斤粮票给了他。
俗话说祸不单行,一点不假。丢饭票的事过去十几天后,一个礼拜天,鲁大牛和刘桂兰上街。干什么?去扯布,做结婚的新衣服。二人兴冲冲地在卖布的柜台前左挑右挑,挑中了满意的布料,可是鲁大牛交钱的时候,发现布票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没布票还买个什么布呀,没布怎么做新衣服呀,刘桂兰气得一瞪眼,狠狠地丢下一句话:“这婚,不结了!”说罢,扭头就走了。
这事儿一下子就轰动了全厂。人人都说,谁要是跟了鲁大牛,保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把媳妇儿也给丢了呢。
丢布票比丢粮票还让鲁大牛闹心,因为已经到了年底,家里的布票已经用完了,这三丈多布票还是扯结婚证时民政局额外多发的“结婚布票”呢。一个人一辈子不就结一次婚吗,结婚时连件新衣服都没有,那怎么结?看来,这婚只得推迟,等明年发了新布票后再说了。
从那以后,鲁大牛没精打采的,总感到自己太窝囊。
这天,鲁大牛踏踏蹬蹬地去上班,谁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哼一声。走着走着,他感到有个东西“啪”地落在了他的面前,低头一看,是个纸包。再抬头一看,前面走着的是动力车间的电工张解放。鲁大牛就喊:“张师傅,东西丢了!”可是那张解放也不知道想什么,愣没听见。鲁大牛又喊了两嗓子,张解放还是没听见,他不知道想起什么急事,一拍脑袋,“嗨”了一声,撒腿就跑。鲁大牛乐了,心说:妈妈的,有和我一样的马大哈!他拾起地上的纸包,打开一看,愣了。呀,里面是三丈二尺布票,整整两个人一年的定量呀。鲁大牛就要去动力车间找张解放,要把布票还给他。可是,突然之间,他的心一动,冒出个歪主意,寻思:有了这布票,我就可以按原先定的时间结婚了。我这不算昧黑心拾东西,我只是先借用借用,等转过年发了新布票,我就还给张解放。这么一想,鲁大牛就感到自己真是有福,在最困难的时候老天爷也来帮助。
鲁大牛按自己的设想找到了刘桂兰,说布票没丢,找到了。刘桂兰的气还没消,鲁大牛好话说了一箩筐,才让刘桂兰笑出声来,跟着他到了商店。
这件事,鲁大牛只跟自己的老妈说了,因为不说,他在第二年就没办法拿出“多余”的布票还给张解放。
但是,等鲁大牛真的攥着新布票想还给张解放时,他才知道什么叫难,难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张口。对张解放说自己拾到了你的布票,就昧起来了?那个时代可是大讲特讲阶级立场、政治思想的,弄不好为这布票自己就得被批判,甚至受处分,那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这么一想,多少次,鲁大牛走到张解放面前,迟迟疑疑地就是不敢掏出那布票来。
鲁大牛还想过好多种还布票的方法,甚至还想像张解放丢布票那样,自己也在张解放面前故意“丢”一次布票,让张解放拾到,可是想想,不行,万一张解放交公了,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这事一撂就撂下了。没过几个月,因为战备需要,工厂一部分要迁到内地三线山区去。全厂动员,不少人报名了,也有的人不想去。在全厂欢送支援三线工人的出发大会时,鲁大牛才知道张解放也在其中。他一听,急了,忙跑回家,将那三丈多布票翻出来,要亲手还给张解放,就说是送给他的,是一种工友之间的纪念。可是,等鲁大牛赶到工厂时,去三线的车已经开走了。
这一分别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来,三丈二尺布票始终是鲁大牛心头上的一笔良心债,压得他别提多难受了。这事儿,他不能对妻子说,不能对任何人讲,讲出去多丢人呀,一个大男人,受党教育多年,却在物质利益面前选择了一个“贪”字。
到了2008年,鲁大牛快70岁了,这布票的事像块石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这几年,他看到不少的工友说“走”就“走”了,知道自己说不定哪天就到八宝山公墓报到,更是心急得不行。他不想在死后还欠着这笔债,思来想去,终于在生日那天,他鼓足勇气对妻子说出了这件见不得阳光的事儿。刘桂兰一听,愣了,说真没想到你这么老实的人竟会干这样的事。鲁大牛脸红红地说:“这辈子就干了这么件亏心的事。”刘桂兰十分支持他的想法,老两口决定要找到张解放,当面和他说清这件事儿,以求得他的原谅。现在布票是早就没有了,那就买点北京的特产送给他吧。
二人说干就干。他们知道,工厂一部分是迁移到贵州六盘水地区了,就决定去那儿寻找。可到了那儿才知道,这六盘水敢情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分水城、盘县、六枝三个地方。
鲁大牛的牛劲上来了,说再大,也得找到张解放,不然,我死的时候心都不静。
半个月后,在公安部门的帮助下,鲁大牛终于找到了张解放。这家工厂已经转成军工厂了,生产IT产品。张解放已经被查出癌症,住在医院里。一见到鲁大牛,他还不敢相信,说你真的是大牛?鲁大牛说那还能假,张解放就“哇哇”地哭了,说我找你找得好苦!找我干什么?鲁大牛还寻思呢,张解放就让老伴儿在病床的枕头下取出一叠信件。那上面的邮递地址都是鲁大牛工厂的,可是通通退回了。原因是:查无此人!鲁大牛笑说:“工厂早就合资了,我也早就退休离岗了,你上哪儿找我去?”
鲁大牛看看老伴儿,就一二三四像快速机关枪似的把四十多年前那件事“嘟噜”了出来。张解放说:“那布票是我故意丢的,就是想给你结婚用的!”
啊?怪不得我喊你你不回头呢。张解放这时自己搧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说:“大牛呀,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呀!”
为什么?张解放像个做了错事儿的孩子,说:“你那25斤饭票是我拿的,不,应该是偷的。”
“什么,你说什么?”
“唉,那年,我父母从农村来到我这儿。他们如果不来投奔我,就得活活饿死。可我,我一个人只有36斤定量,我拿什么给他们吃?那天,你顺手把饭票夹子放在水池边上,我一看,就偷了。可我,我这心里呀,真不是滋味儿。我知道你家里人口多,一人挤一口就能抗过去。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感到太对不起你了。那天听说你又丢了布票,我就故意把布票丢给了你。那是我两年的布票啊!”
“怎么会有两年的?”
“我没钱置衣服,到年底就和人家换新布票呀。”
张解放说完,两人好久好久沉默无语。随后,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大哭不止。哭够了,二人又相视大笑,感叹道:“都是那年代闹的。人啊,怎么有时候就丢了最宝贵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