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州古渡的官道上黄沙铺路,一大早就洒水净街,接官亭前的轿子按品级高低排成了一大溜,各级官员和随从们注目江心,恭迎新太守。脖子抻酸了,腿站麻了,眼睛看花了,也没看到官船的影子。正疑虑间,一艘小船箭打似的飞来,船头站着虞侯,只听他拱手大喊道:“各位大人,太守偕同夫人已于昨日轻装简从到了府邸,命我传谕,在李大人任期内,覃州地界再不搞官场接送的仪式。请各位大人立即回衙理事。”
太守如此上任,闻所未闻,究竟是个啥样的人,竟把数百年来官场相袭的规矩都给改了?知道根底的人说,他就是城东谭员外家的三姑爷樵郎李墨。谭员外家的三姑爷怎么成驸马了呢?
这个李墨原也是世家子弟,可惜幼年时一把火烧尽了家中的所有财物,父母也在这场大火中丧生。他虽然天资聪颖,可一日三餐都无着落,只好含泪告别了私塾,长大后做了个不用本钱的樵郎。虽为一介草民,可他偷着学艺,唱歌、画画、下棋、抚琴,儒士们的喜好样样都能整出个虎皮色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谭员外家的三女儿谭秀和他一见倾心,后来夫人容氏也看好了他,让他找人到府里提亲。
员外谭福一听火冒三丈,桌子拍得山响,恨不得把媒人给吃了,声称就是把闺女剁吧剁吧喂驴,也不嫁给他!也难怪谭员外发怒,他和容氏无儿,膝下只有三个千金,个顶个貌美如花。大女儿嫁给了秀才出身在县衙当书办的刘喜,二女儿嫁的孙怡,虽然没考取功名,但生意卻做得风生水起。三个千金中就数小女儿谭秀聪明漂亮,识文断字,本想嫁个富贵子弟攀上高枝光耀门庭,怎能下嫁个砍柴的樵郎啊?
谁知,谭秀告诉父亲:这辈子除了李墨,就是衙内、太子她也不嫁。谭福更狠:若想嫁给那个砍柴的,除非三更半夜出日头,水上能够漂秤砣。谭秀便以死相抗,绝食明志,谭福根本不理,三天后,他便带仆人硬往谭秀嗓子里塞食物。谭秀说要跟李墨私奔,谭福的招儿更绝,用一根铁链砸了两副手铐,分别扣在容氏和谭秀的手脖上,他对容氏吼道:“秀儿若是跑了,我就拿你是问!”娘儿俩这回没招了,谭福耳听着“哗啦哗啦”的铁链声在身前身后响来响去,觉得万无一失,就等着女儿回心转意了。可是过了仨月,他才觉得不对劲了,指着谭秀凸出的肚子问容氏:“这是咋回事?”容氏讥笑道:“真笨,你快要当姥爷了。”“啥时候怀上的?”“当然是上铐之前啊!”“哎呀!”谭福以手击头,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立马蔫了,忙命人找来李墨臭骂了一顿,让他快把谭秀娶回家去。
待成亲那天,当花枝招展的女儿轻盈上车时,谭福发现闺女的身条咋又像三个月前那么苗条了,怒冲冲地质问容氏:“这又是咋回事?”“笨蛋,一个小枕头,给你当了三个月的外孙子。就凭老娘调教出的闺女,能出带肚上轿的丑事吗?”“你个败家的娘儿们,把老子的如意算盘都给踢蹬了。”接着,又恨恨地吼道,“我让她好好尝尝受穷的滋味。为了惩戒,三年内不许他们登门。”
谭秀倒也听话,一直等到三年后,谭福六十岁生日那天,才和李墨拿着自己采的灵芝、猴头,套的山鸡、野兔前来拜寿。姐妹们相见十分亲热,翁婿连襟间虽然不全是真情,倒也免不了虚头巴脑地寒暄一番。自从李墨娶走谭秀,谭福就窝着一口气,这回一定要借个“由子”发泄出来。
拜完寿后,菜上齐了,酒也烫热了,全家落座,在动筷子之前,谭福说喝蔫巴酒没意思,行个酒令咋样?三个姑爷都说依着岳父。谭福说:“一会儿,你们仨人都得作首诗,要说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桌上放的、炕前站的。作得好的,喝酒吃菜,作得不好或不会作的,不许吃菜,罚连干三大杯咋样?”大姑爷刘喜和二姑爷孙怡仗着从小就背过千家诗,根本就不打怵,明知道岳父这是在挤对三连襟,一齐坏坏地用斜眼偷瞧李墨。
打头炮的刘喜摇头晃脑吟道:“天上飞的是凤凰,地上走的是羚羊,桌上放的是书本,炕前站的是姑娘。”
翁婿三人齐声说好!请刘喜吃菜喝酒。孙怡一见刘喜旗开得胜,故作斯文地接着吟道:“天上飞的是鸳鸯,地上走的是香獐,桌上放的是文章,炕前站的是梅香。”
大家也一起称赞,孙怡心满意得地坐下喝酒吃菜。李墨见他们爷儿仨似乎就等着看自己出乖露丑了,便来了个欲擒故纵:“我不会作诗,既然大姐夫、二姐夫都已吟完,我也就勉为其难了,天上飞的是火枪,地上走的是老虎,桌上放的是火炭儿,炕前站的是书生。”还没等岳父开口,孙怡愣充行家先发难了:“这四句的尾字分别占四个韵,根本就不算诗。”刘喜也落井下石:“不光是不合辙,而且词句俚俗不雅。来!罚酒三大杯。”见两个姑爷替自己出了头,谭福乐观其成冷笑不语。李墨扫视三人后,说:“且慢!我的诗还没作完呢,这全是上句。岳父大人,我的下句非得八个字不可,不知您老是否应允?”
谭福寻思他用几个字也作不出诗来,故显大度地说:“只要有诗味,几个字都行。”李墨谢过岳父,对刘、孙二人说:“你俩听好了。天上飞的是火枪,先打凤凰后打鸳鸯;地上走的是老虎,先吃羚羊后吃香獐;桌上放的是火炭儿,先烧书本后烧文章;炕前站的是书生,先娶姑娘后买梅香。”孙怡和刘喜听后大吃一惊,原来这个李墨是有尖不露啊,自觉出乖露丑了,齐声说佩服。孙怡急给斟酒,刘喜忙给夹菜。谭福点点头,心里暗道还是三闺女识人,这个李墨还真不可小觑呢。
容氏笑道:“领教了吧?别有眼不识金镶玉,三女婿还给你们留了一面呢。”谭福诧异地问:“莫非你早就知道他的底?”“这个当然。一开始是秀儿教李墨认字、吟诗背词,后来李墨就能自己读古文、写策论了,作个诗啥的还不是小菜一碟呀?秀儿要靠纺纱织布支撑过家,让姑爷一心做学问。可李墨说大丈夫不能靠女人吃软饭,非要砍柴养家和攻读科考两不误。书挂在柴担上看,字到泥盘上练,头悬过梁,锥刺过股,三年来才思大进。今天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两个姐夫连连打躬:“承让,承让。”谭福有感而生愧,打了个唉声对李墨和谭秀说:“原谅老爹当初有眼无珠,明天就搬回来吧。还有你们两个,只要肯读书上进考取个功名,吃穿用度不必操心。”谭福美滋滋地喝下一杯酒后,接着说:“待会儿,我要看看你们的真才实学,都吟上一首明志的诗,可不许再藏着掖着了。”
酒过三巡后,仍是刘喜先吟:“身着青衫系儒巾,公文法令铭记心。莫看眼下为书办,它日一县我为尊。”众人拍手齐赞:“大姑爷是想要当知县呢!好大的志向啊!”轮到孙怡,他局促地说:“老泰山,我天生就不是个弄文转词的料,就让我尥蹶子地抓钱吧。头戴锦帽身穿纱,槽河押货收与发。力争钱如春潮水,大把送给泰山花。”逗得谭福和众人放声大笑后,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李墨。李墨微微一笑:“头戴簪花乌纱帽,身穿彩黻蟒龙袍。手擎笏板金殿立,时将良策献当朝。”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停了喝酒,忘了吃菜。老三女婿这是要当能入朝面君的大臣呐!这也太狂了吧?
爷儿仨连想都没敢想,既惊又喜,喜中又疑,过了好半天,谭福才说:“真若是到了那个时候,老夫我亲自用红毡铺阶,迎你进门。”刘喜随着说:“我亲自用车拉来黄沙,给你铺路。”孙怡也不甘落后:“我挑清水给你掸尘净街。”谭福过了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个生日,众人也尽欢而散。
又过了两年,李墨参加乡试考举人,写的是《革除时弊十策》,主考官一阅卷非常欣赏,看了又看,欲擢为榜首,连忙拿去请示太守。太守一口气看了三遍,愈看愈兴奋:这策论有理有据,是难得一见、利国利民的好文章,本官举荐贤才的机会来了。他立即着快马呈递相府,宰相阅后,见策论切中时弊,既有整改办法,又有补救措施,命立马将这个举子送来。太守哪敢怠慢,护送李墨日夜兼程进京。
宰相与李墨交谈后,认为他的确是个旷世奇才,虽才弱冠但前途无量,且又长得英俊儒雅,正好他的幼女年方及笄未曾许聘,有意近水楼台先得月,将他招为东床。李墨磕头后急禀道:“相爷垂爱天高地厚,可惜门生已经娶妻,今生無缘了,恳请大人见谅。”“这也不难,贤契原妻不必离家,只是把正室之位让给小女即可,和相府的千金共事一夫,也不辱没她,焉有不允之理?”“不允的不是贱内,而是生员。因为,我的心里这辈子再也装不下另外一个女人了。”“这倒为何?”李墨遂将二人相识相爱的事详述,用一首诗表明心迹:“余少孤苦无所依,得出水火仗贤妻。誓将今生情与爱,悉报相知酬万一。”
宰相听罢,长叹一声,在遗憾中更加敬重李墨的重情守义。宰相跟皇帝如实禀报后,皇帝龙颜大悦,命次日金殿朝见。
金銮殿上,由翰林和御史联合诘问,李墨对策,半个时辰里他应答如流,君臣同悦,龙心更喜,道:“李墨听封,赐进士及第。本欲留京重用,但据宰相奏报,卿欲回乡革除弊政,兹封尔为覃州太守。”李墨忙跪倒叩头谢恩,还没等起来,就听皇帝又说:“李卿才俊出众胆识过人,真吾婿也,特赐驸马府第一座。”李墨头撞金阶,连声疾呼:“臣万死不敢应允,请万岁收回成命。”“为何?”“臣家有糟糠。”“家有糟糠奈何?”“我与糟糠情不能舍。”皇帝与宰相对视一笑:“朕何时叫你割舍来着?”“那……”宰相笑道:“万岁只有两位公主,早已奉旨完婚。闻报得知谭秀贤淑聪颖,佐夫成才,欲收为三公主。户部已经派辇赴覃州去接谭秀,近日即可回京,你自然就是三驸马了。”李墨听罢,抹去额头上的汗,方连声高呼:“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不日,谭秀到京,皇后深爱,请李墨夫妻俩品御酒、食御宴、逛御花园。数日后,经圣上恩准,为回避欢迎的铺排,于钦定归程的头一天,私自乘舟悄悄地回到覃州的府第。恰巧看见大连襟刘喜正汗流满面地拉车运黄沙,二连襟孙怡晃晃荡荡地挑着满桶清水,老岳父在台阶上正铺红毡,李墨眼含热泪,慌忙上前劝阻:“老泰山和二位姐丈,你们的情义我心领了,可你们亲自拉沙、洒水、铺毡,不是折煞小可嘛!”谭福说:“这回咱也是皇亲了,该喜庆一下!”刘喜对李墨一跷大拇哥:“三妹夫,你原来是—‘蒿蓬隐着灵芝草’哇”。孙怡接着说:“哪啊,人家那是—淤泥藏陷紫金盆。”
谭福乐呵呵地接着说:“他—原是困龙池中卧。”
李墨忙说:“谬赞,谬赞。我—依然还是砍樵人。”
喜庆的鞭炮声中,三个连襟喜形于色,一同簇拥着老泰山向众人招手。